多利出生的农场,在英格兰和苏格兰的边境。那里面朝北海,阳光偶尔穿过云层蔓延下来的时候,就像天使挥洒到人间的光。多利的腿天生残疾,于是在别的小羊跟着妈妈翻山越岭的吃草时,它便只得呆在农场旁边的老树下。
它认识那里的每一颗草每一朵花。它对它们微笑,礼貌的问早。于是每当它一瘸一拐的走到老树下的时候,草儿为它变得柔软,花朵也转过头来看它。
多利很知足。
站在这棵老树下所看到的,都是它所喜爱而觉得安全的。它总是眯起眼睛习惯性的远眺,可以看见北海上逐浪的鸥群。多利有时想想,要是能走到海的那一边去,是不是会不一样。也许那里也有,跛了腿的小羊。但是想着羊圈里厚厚的干草垛,它又觉得自己这样安宁地活着才比较好吧。
每天傍晚时分,寂静的村庄开始冒起袅袅炊烟。多利的妈妈走到它的身边,舔舔它的额头,然后和它一起慢慢走回羊圈去。
这样的日子多利过了九个月。然后在一个春天的清晨。它遇见了在老树下挣扎着的亨利。
多利一瘸一拐的走过去,亨利停止了挣扎,开始警惕的看着多利。多利看着亨利畸形的小翅膀,微笑着晃了晃它发育不全的左前腿。然后他们看着对方,耳边有风轻柔的划过。
亨利在那一眼瞬间中,决定信任多利。它心里想,谁说第一眼认定亲人只存在鸭子之间。
我们一直都活在第一眼的判断里。好与坏,丑与美,信任与怀疑,忠贞与淡泊。然后我们这些自我认定的判别不断地被肯定,被颠覆,被释怀,被遗忘。这才是生活精彩的地方:我们种了一颗种子,却不知道时光让它结出个什么果儿来。
多利靠着亨利坐着。两个人谁也不说什么,就这么一起眯着眼睛眺望北海。海被云朵染成了灰白色,鸥群依旧在奋力的逐浪。亨利说,早上起来发现妈妈带着弟弟飞走了。我想跟上去,掉下来之后才恍然想起我不能飞。可是小羊,我想去海的那一边。
多利没有说话。指指自己的后背和亨利说,跳上来吧小鸟。我带你去有干草垛的地方,可软和呢。于是多利驮着亨利走回了羊圈。从此农场旁的老树下,多了一只驮着小鸟的羊。
它们几乎形影不离,也从不提起对方的心事。每天花大段的时间看着北海,胸腔中有海浪轻轻的拍打。哗,哗,哗。
亨利总是给多利讲起北海之外的故事。那都是它从自己妈妈那里听来的。它说多利你知道吗,有一个地方常年温暖,太阳是金黄的,沙滩是白的,海是湛蓝的。它又说,多利你知道吗,海的那边有座城,那里的高地上,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的曼陀罗花。多利每次都是微笑着听着,心里的海浪声一次一次的愈发强烈,哗,哗,哗。
然后突然有一天的午夜,多利驮着亨利悄悄走出羊圈。
它把亨利放在了农场池塘的边缘,自己站在水边。
脑子里响彻着你疯了多利和见他的鬼跳吧这两个声音。
噗通一声,寂静的夜荡漾**。
多利甩开四肢跳进池塘拼命的游起来。水很凉,多利很害怕。月亮被云遮住,忽明忽暗的照在水上,多利使劲儿挥动着四肢,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
多利发现它莫名游的很好,残缺的腿到了水里,也没什么大碍。
它欢乐的觉得,原来自己上辈子是条鱼。
池塘里的小青蛙躲在荷叶下看着这只拼命划水的羊。然后他们开始轻轻为它加油,说再游一圈呀,你看你游得多快多好。
亨利惊奇的看着湿漉漉爬上岸的多利,眼睛黑而明亮。
多利笑着说。等我两个月。盛夏一来,我们就一起游到海的那边去。
第二天傍晚,农场主发现水塘里哗哗游水的多利,他一下子惊呆了。然后他赶忙跑回家叫他的老婆孩子一起出来看这奇怪的景象。
北海边的这个无名小镇沸腾了。
每天都有人慕名来看这只会游泳的小羊。**端着大相机来给多利拍照,主人带着它四处去表演。多利越来越少去农场的那个小池塘游泳。也越来越少与亨利一起坐在老树下眯着眼看北海。多利有时候会觉得可惜,但随着镁光灯亮起,他又觉得更好的生活也未必在远方吧。
安稳和**。多利始终无法判断到底哪一个才是应该有的生活。多利没有游到北海的另一边,它却看到了北海之外的世界。这算也是**吗?还是这仅仅算是包裹在斑斓里的安稳。
但是多利得到了很多的爱戴。人们轻轻抚摸它那条未发育完全的左前腿。他们叫它英勇的多利。人们看见它的故事,都激动的红了眼眶。
亨利每天都站在农场旁边的老树下,等着多利回来。有时候它很快就回来,有时候它一走就走掉一整个礼拜。
盛夏来了,盛夏走了。
天气开始变得寒冷。草儿睡去,花朵落入泥土。
多利每每见到亨利,都给它带回美味的食物。它快乐的说,快来亨利,这是上好的黄油饼干,或者快来亨利,这儿有新鲜的桑葚和蓝莓。它们不再和其他羊住在一起。多利的妈妈在亲吻多利的前额后,独自走回羊圈。
多利不再提起游到北海另一头的事。亨利也没有再提。
许多个多利不在的夜晚,亨利跑到老树下,看着黑暗中的北海,远方是看不见的尽头。
深冬来临的那个早上,亨利失踪了。
北海的冬天很冷。亨利自从深秋过后,再也没去过老树的下面。它每天只能住在马厩里。连多利的单独小圈都住不了。天气实在太冷。几场雨之后,亨利开始看不清东西。
多利开始频繁出现在电视上,为各种羊毛制品和奶制品做广告。细细数来,亨利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再和多利说上话。偶尔亨利走到羊圈里去看多利的妈妈。不过在这位羊女士生了新的小羊之后。也只得匆匆见个面,连两句长话都说不上。
亨利很想念多利,想念自己的妈妈和弟弟。想念春天的味道和盛夏夜里飞舞的萤火虫。
是啊。活着真好。
多利回到农场的时候,正是那个深冬的早上。它一瘸一拐的走到马厩里。老马埃伯尔特低声告诉它,你的小鸟朋友今天没有来。多利走到山坡上,它的妈妈正带着自己的妹妹吃草。羊妈妈看见多利,快步跑来亲吻多利的额头。多利问,妈妈亨利在哪里?羊妈妈摇着头说,我已有三天没有见到它。
多利猛然向北海边跑去。山坡那么长,海边那么远。多利摔了三次跟头,心里一紧一紧的缩着。在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之后,多利终于走到了北海边。鸥群围在石滩上,没有随着风逐浪。
多利一瘸一拐的跑过去,大声叫着亨利,亨利,你在这里吗?
鸥群看到它,七嘴八舌的挥着翅膀说,这里这里。
多利在黑色的礁石上,看见了奄奄一息的亨利。它赶忙过去。轻声叫着,嘿,亨利。你好吗?
亨利的肚子一起一伏。嘴张了又张,却没有发出声音。
多利哭了。它说对不起我的朋友,对不起我唯一的朋友。亨利看着多利,眼神温柔而哀伤。
亨利示意海鸥帮助它挪到多利的背上。然后它们就这样站在北海边。听着海浪震耳欲聋的拍打身旁的崖壁。多利开始大声的哭起来。亨利趴在在的耳边轻声说,不要哭我的朋友。生命来了又去,去了还会再来。就像花儿落入泥土,明年依旧会再开放。多利哭的更加大声。鼻子一耸一耸的,**很多**的空气。然后多利跳进北海里。拼命的向前游去,再也没有回来。
多利的妈妈在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听飞回的候鸟说,在北海另一头那个小城的曼陀罗花田里,看见了多利。它的背上,站着一只小鸟。
阳光照耀在它们身上,明亮而耀眼,似乎他们正在眯着眼睛眺望远方。
本文作者:Miss史蒂芬妮
愿灵魂有所属,终无需再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