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就要过去了,热量变成太阳越来越吝啬于施舍的东西。我到达这个空荡荡的小镇上时太阳已经走过了他最有资本颐指气使的那段路程。他像是中午刚刚豪情万丈地付下酒席的账单——他能够肆无忌惮地笑着、鄙夷着、俯视着。其他人只能举着酒杯迎合着被肆无忌惮地笑着、鄙夷着、俯视着。然后,他心满意足地走出曾热火朝天的那个酒桌,将手伸进裤袋想掏出一包黄鹤楼,却因为裤袋里他认为不该有的空荡而彻底地怔住了——他的确认为这种空荡是不该有的,然而原先的结论被**就只是背脊从笔直到略微弯曲那么一瞬间的事。他有了吝啬的理由。既然有了理由,为什么不能稍微自私一点呢?所以他爽快地吝啬了,所以他大方地斤斤计较了。所以那些他中午尽情挥霍的温度在得不到补充后就那么顺着南下的寒冷被揉散了吹走了。
原谅我这段冗长的叙述。因为这座小镇实在荒凉得让人的思想忍不住想要向外逃逸奔驰。我靠在一座看起来像是教堂的高耸的房子边上。站在我右手边不到一米远的同样靠着墙的那个年轻男人是我在这个小镇见到的唯一一个人。小镇的建筑物大多是石头做的,是那种白色的石灰岩。这种石头会在雨水和空气中逐渐被侵蚀得粗糙,像在岁月里逐渐干裂的糯米糕。我忘了我曾在哪里看过这种软糯得让我想咬一口的房子了。也许是在小时候——孩子总是喜欢用味觉构建起与这个世界的联系的。不过,绝对不会是太远的地方。不然,我不会觉得那个年轻男人会与这个小镇有一种很突兀的格格不入。这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让我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来到了这个**的最西边。一片被**包裹的海。那里的人颧骨很高,眼眶很深,说话严谨刻板得像在诵读十行诗。当然,我没有到过那个夏天炎热冬天飘雨的地方,我只是在很久之前听他偶然提及过。他说那里的橄榄是金黄色的,可以榨出金黄的油。橄榄油一开始是有涩味的,后来滑进喉咙流进食道时很像腥味没有那么重的鳕鱼肝油。
这个小镇上没有一个人。严格地说,还是有两个人的。其中一个人是那个男人,他认真地诵读**的动作让我一直犹豫着与他的搭讪是否应该开始;另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我,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小镇大街石砖上渐渐蔓延到我脚下的阳光,心里暗想着当它到从我脚边往前顺数的第一块发青的砖时,我就和那个男人说话。然后我就这么继续靠着白色的墙。时间在凉快的时候总是过得快些。我把与男人搭讪要问的第一句话想好了,现在已经在思索我晚上的留宿问题了。我溜达过了大半个镇子,也看到了大门紧闭的旅店。可是没有人。没有人意味着没有敞开的透出昏黄灯光的桃木门,没有晾到五分温的洗脸水和粟米粥,更不会有那个眉心长着一颗痣的谈笑风生的老板娘。不要问我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详细而具体的情状,我说过了——这个小镇很荒凉。也许不能用直接用荒凉来形容,但这个不沾染人气的地方带着一种能用荒凉修饰的空。街道是空的,房子是空的,庭院里的秋千架是空的。但又不是时常出现在**里的会令人尖叫的凄寂。它的空是单纯无辜的。——所以,这种空让我的思维莫名地活跃。好了,阳光遵守约定缓缓地移到那块青砖了。太阳真的是吝啬透了,阳光里的热少得像肉丸汤上面漂浮的芫香末一样可怜。
你也是在等待上帝的吗?突如其来的问句着实让我吓了一跳。我抬起头,脖子酸痛地看见那个男人正在朝我很诚恳地扬起嘴角,他笑起来左边脸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我想……应该不是的。我挤出微笑,原先想好的问句早就不知道飞到几重天外去了。
太遗憾了。他耸耸肩,说,我还想着,没准你也是在等上帝的呢。
他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他流利的中文和**面孔的搭配也让我觉得别扭。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他,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小镇。他爽快地回答。
什么镇?我问他。
小镇就是小镇。也许是出于慎重,他歪着脑袋思考了片刻,继续说,小镇就是小镇。后一句比前一句多了许多的肯定。
我想起了孩提镇的那片像海的湖。经验告诉我,纠结名字上的问题会将是没有结果的。所以我接着问他,这里怎么会那么空荡。
这里不空。他很肯定地说,这次的肯定是不假思索的。这里有街道,有学校,有教堂,有餐厅,有诊所,有公共浴场,还有旅店。他一边说,一边顺手指出那些建筑。最后,他心满意足地说,你看,一点也不空。
我在他直到所叙述的建筑的一半时就已经把眼神收回到了他的身上,等和他心满意足地眼神一交汇,便迫不及待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这里没有人。
我就是人。他一丝不苟地说,当然,你也是人。
你大概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不知为何,面对这个人,我突然间有了用不完的耐性。我说,我很疑惑的是,这里为何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整个镇子里能找到的人,大概都在这里了。
为什么没有几个人就是空荡荡呢。他还是笑了。我发现虽然他说话很刻板,但是很喜欢用笑来面对周遭的一切。他拍了拍**——说实话,直到这里,我还是不能够百分百确定那一本牛皮封面的像木盒子一样厚的书是不是**。他说,万能的上帝用七天创造了整个世界,第一天日月星辰,第二天花草树木……该死的,我记不住具体内容了。不过,他在倒数第二天时才造出了人,这我能肯定——这么说来,上帝是用六天创世了,因为最后一天他只给了万物休息的**——如果休息的**不需要上帝创造的话。
我点点头,表示对他观点的肯定,或者表示正在聆听他的观点。
他接着说,那照这样说在上帝创世之前,才有可能有“空”。但是事实上,创世之前就有了上帝了。说到这里他又笑了,是那种揶揄的笑。他说,至于上帝之前有过什么我便不清楚了。上帝是个古板的老头,他不情愿说,也不可能说。他总不能告诉我们,万能的造物主其实也是被别人创造的吧?他不会的。所以,我想表达的是,这里不是空的,这个小镇不是空的。就算是“空”的,“空”也是一种存在——我知道我说的很乱很没有头绪,我这个人说话就是这个样子的。但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的,对吧?
我这次没有很随意的点头。我在思考他说的话。我恍惚记得曾经有一个人说话也经常让我不得不这样停下来深厚地沉思。
在略微停顿的间隙里,太阳又西沉了一些。其实不是沉,我知道,他不肯面对那个逐渐狭隘衰败的自己,他在灰溜溜地逃跑。过一个夜晚就会没事的,他一定会这样想,明天又可以无止境地挥霍了。只要明天可以无止境地挥霍,今天的不光彩就没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
他陪着我沉默了一段时间,我想着他这个时候是不是该叼上一支烟才更能凸显出他的沉默的质感。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他问,我是从哪里来的。
我以为他会问我今天天气怎么样的。他不合时宜的脸也会让我的思绪飘忽。我回答他,我刚刚从一个叫孩提镇的地方赶过来。我同时告诉他,我是一个旅人,走过很多的地方,今天来到这个小镇也是纯属偶然。
他笑着摇摇头。他说,我不是问你这个。我问的是,你来这里之前最初的地方。也就是一开始的地方。
我愣了好一会儿。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了。我努力地回想,这个我理应脱口而出的地方现在却变成了一条无限靠近坐标轴的渐近线,就是差那么一点,差那么一点。可就是那一点,它就成我张大嘴巴却怎么也发不出的音节。我没有忘记的。没有忘记的。我反复安慰自己,我不是忘记了,只是似乎是大脑潜意识地不想要记起而已。可是安慰好像不起作用。我顺着那条线一直滑下,却总还是差那么一点。
他依旧在安静地等着我。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我对他会有那么多的耐性。我最后只能抱歉地挠挠脑袋。他会心一笑,真的在静默中点起了一支烟。他吐出一口稀薄的烟雾,说,我也很常忘记东西的。其实我也忘记了我是从哪里来的。所以想要问问你会不会还记得。我已经忘记很多东西啦。我站在这里很久了。上帝说我要在这里等他,我就在这里等。大概他临时抽不出空来吧。也可能是缘分还没到。缘分这种东西真的挺玄乎的。
或许是幻觉,我看见眼前有一道闪光迅速地划过然后迅速地消失。常识在那一刹那很明确地告诉我,这道光不是来自外面,而是诞生于我的脑海。紧接着我看见,那条渐近线颤抖地和笔直的轴有了交集。模糊的东西在缓慢的清晰,就像越来越凉的阳光一样。我的上帝,上帝终于来了。男人此时的笑有了兴高采烈的意味,他高兴地说着,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大,却很凉,令我想到了长时间的等待和伫立。很高兴今天遇见你,他说,上帝来了,我得走了。不过走之前我得回答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我在等待,尽管我意识到印象中我并没有问出口什么问题。
这么大一个小镇,他说,有会长出碧绿果实的罗汉松,靠近小溪的地方一过立秋便会盛开粉***千瓣菊,东边太阳升起时可以看到大片挺立的白桦树——可是,唯独没有金黄色的橄榄树。
然后他真的走了。准确一点说,他突然、迅速、彻底地消失了。开始我以为他跑到了我身后。于是我转过身。一片茂密的树丛遮住了我的视线。潜意识告诉我就算他不在我身后我身后也应该是小镇宽阔的街道和白色的教堂。一丝惊恐掺进了我的情绪,我再次回过身,把目光重新聚焦在男人消失的那个地方。男人不在。他是真的真的走了。更重要的是,等待我的眼神的,同样是大片的健壮的树。
我的孩子,你在寻找什么。我听见一个慈悲的声音从太阳落下的方向传来。
你是太阳?还是上帝?我问。
我是太阳,也是上帝。他回答。
小镇呢?还有那个男人,他们怎么消失了?我问。
小镇,还有你所说的那个男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是消失了。他回答。
是不是你把他们拿回去了?——我知道,你很吝啬的。我继续问。
我的孩子,我的确吝啬,可是我并没有把他们拿回去。只是他们已经不再是以你刚才看到的形式存在了。他用*静的声音继续回答。
所以他们是依然存在的,是么?我发现其实上帝的耐性也不错。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孩子,你把水装进空的水缸它就已经不是水缸而是一缸水了。空也是一种东西。你和这个你原本没有联系的小镇和人有了联系,他们就不再是那个与你毫无关联的小镇和人了。亲爱的,你明白了么。上帝的声音在逐渐远去。
我不太明白。我回答。
抱歉,别人的等待已经太久,我得离开了。孩子,你会明白的,你会比我明白的。因为之前你就是比我明白的。
语毕,上帝的声音像男人一样完完全全消失了。
天色发暗。上帝果然是太阳,他离去了,另一个他也同样地离去了。我得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找到一个可以憩一宿的地方。我拨开树丛,其实它们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茂密。眼前是*缓的丘陵,丘陵错落的地方有白色的炊烟升起。**着人烟走去。转过一个坳子,一条石砖铺成的大道出现在我脚下。石砖大多是白色的,偶尔有几块青色的。道路两旁是白色的石灰岩小屋,岁月粗糙的痕迹仿佛令它们有了糕点甜糯的香气。街道上稀稀拉拉地走着归家的农夫。白色的教堂不远处是一个旅店,那里的人是最多的,也是最热闹的。老板娘招呼完客人,刚放下报纸,便打照面看见了我。她先是惊讶,然**澈的眼睛里涌**几分笑意。那种笑意来自重新相见的怀念和熟悉。她眉头一挑,连带着眉心的痣上下晃动。
终于回来了。她说着,粟米粥暖暖的香气就这么飘进了我的心窝。
然后我在柜台后面看见了他,他端着将上的菜,黑色的瞳孔让我觉得,他接下来也许会说很长很长的话——长到我不得不停下来沉思。
不得不写在后面的话:
很感谢亲爱的你们看完这么一大篇冗长的文章。空集镇是我至今为止所耗费时间最长的一篇《镇》。所以相应的,更新的时间拖了许多,字数也多了许多。想要表现的东西很抽象,连我自己都不大敢肯定是否把那些纷杂虚渺的思绪表达清晰了。所以我很感激你们细致的阅读,很感激你们花时间去理解……(其实说白了就是作者**= =)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空集镇将是《镇》系列的倒数第二篇——也就是说,下一篇的《镇》会是最后之作。很感谢许多朋友一直的**和鼓励,这是我的动力,也是我啰里啰嗦这么多话的初衷。
谢谢你们。万分地。诚挚地。
本文作者:吴他
久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