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苍穹作烘炉，熔万物为白银。
——《多情剑客无情剑》
被剧烈的咳嗽折磨弯了的身影疲倦而孤独地在一片风雪中万里归来，大声地咳嗽着，又拼命地喝着酒，酒瓶空了，就拿起小刀反反复复地雕刻着一个女人的人像，又痴痴地把雕好的人像埋在雪中。李寻欢就在这样一个场景中翩翩出场，孑然一身，落魄颓丧，浓浓的悲伤啮噬肉体与灵魂，漫天飞雪，哪里见得当年意气风发的小李探花的样子？而恰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将古龙笔下最丰满的情汇于一身：痴迷的眷恋、高雅的欣赏、纯净的牵挂、刻骨的喜欢、洁白的柔情……
李寻欢就是李寻欢，只此一个，无可复制，没人能比他活得更精致，也没人能活得比他更悲壮，醉在酒里，不停地喝，不停地咳，很多年。相比之下，楚留香太超然，铁中棠聪明得太僵硬，陆小凤太轻浮，沈浪太完美，而李寻欢，则染指了太多的寂寞、苦痛、悲伤。他的传奇往往被神化为例不虚发的无敌姿态，永远只一刀，让所有人干瞪着眼去为那一抹美丽的风情神魂颠倒，而被忽略了其他。
“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李寻欢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其父及其兄都是****的探花郎，而李寻欢恰又是明宪宗朱见深成化年间探花。这本身就是一个美谈，一个别于江湖的腥风血雨，可为文人骚客吟咏风花雪月的传世美谈，不过到了李寻欢身上，又演绎出更为惊心动魄的故事。古龙很匠心独运地让小李飞刀在兵器谱上的排名也是第三，如此一来，这位文武双全的**二公子是真**可争议的探花郎了。有一个关于探花郎的传说，状元和榜眼都以才定夺，而每届的探花郎则有些特别，必须是才貌双全的佳公子——李寻欢恰是。看到这，我们不禁莞尔，幸好古龙没让李寻欢中个状元之类的，否则，当真趣味阑珊。
其实，这也是在说，李寻欢从来不是第一，舞文弄墨点三甲不是第一，刀光剑影走江湖也不是第一，百晓生在他前面排**天机老人和上官金虹。而最有趣的是，第一的天机老人败在了上官金虹手上，而上官金虹又目瞪口呆地死在了小李飞刀之下。就连排制兵器谱的百晓生本人也在小李飞刀向他飞去的那一瞬间，惊惧，从喉咙中吐出：“我错了……”他错在哪儿了？错在低估了小李飞刀的速度，因为见到飞刀射出之后无人可躲？不是，他错在搞了这么一个无聊的排名，引得全天下的高手竞相追逐。其实，所谓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就是一个笑话，文无第一，武同样没有第一。李寻欢之所以不败，并不就是说他的武功就是天下第一，武功比李寻欢高的不是没有，至少天机老人、上官金虹都不输于他。然而当那扇门打开，上官金虹的尸体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那双早已不停地颤抖着的手拿着飞刀的时候是多么的灵敏与沉稳。这就是古龙营造的独一无二的真实，他告诉人们，在他的武侠世界里，所谓的胜利，甚至是无敌，永远不能只看谁的武功最高，而是得看这个人是不是应该赢。只要是应该赢的人，他永远能将整个身体和灵魂都调整到一定会赢的状态，飞刀一出，光明与正义迸射，例不虚发。如果有谁在这里诟病，那么很遗憾，这个世界由不得你做主，你只要乖乖地看着就好。
李寻欢的手是颤抖着的，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因为剧烈的咳嗽，因为醉已到骨子里。可是，当那双修长而灵巧的手拿着飞刀时，就再也不会抖动分毫。李寻欢的飞刀是村口铁匠铺花两个时辰打造的，普普通通，毫无特色。可是，当这柄飞刀到了李寻欢的手上时，它可以用来雕刻林诗音的人像，也可以是全天下***的武器。之于武功，李寻欢眼中只有飞刀，恰如书中所言，正是一心投**刀，他才能神乎其神，假若当年他真的得到了王怜花的《怜花宝鉴》，那么，也许，小李飞刀的神话就不可能出现了。只能说，飞刀之后无飞刀，飞刀只有到了李寻欢手上才是小李飞刀，李寻欢一逝，无论那飞刀绝技是否传承下去，小李飞刀注定已成绝响。尽管飞刀系列还有几部，但恰如这些传人手中的飞刀无法与李寻欢的飞刀相比一样，其后的飞刀系列也永无法与这一部相比。也许对于古龙本人来说，这辈子也就只能放出这一式小李飞刀，过后就再也不在了，走**一个下坡。如今，斯人已逝，想要再现当年的神乎其技，更加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
在那样一个假定的腥风血雨的时空中，那一道手拈飞刀的蹒跚身影，似乎就顶着已然定盘的宿命，化身为一种光明与正义的形而上的意象，漂泊万里。然而，我想，作为读者，更多的人是因为薄暮黄昏，冷香小筑，咫尺天涯，不间断地对着林诗音的曼丽的身影伤神的一幕抑或是寒风子夜，一灯如豆，穿肠烧喉，不停地咳嗽着低吟一词的一幕才对这个人那样的印象深刻。林诗音是李寻欢抹不去的伤，而这伤又是他亲手刻下，烙入魂魄。李寻欢是性情中的性情中人，成也性情，伤也性情。为了还报龙啸云的救命和结义之情，他忍痛割爱，气走林诗音，散尽家财，远走关外，为要成全这个城府深沉的义兄和林诗音。这是他一手给自己施加的伤，遍体鳞伤。待岁月碾磨之后的归来，这伤也迟迟未曾愈合，他如疯如魔地保护着林诗音，同时又为无数的明枪暗箭伤得更彻底。如果仅是这样，那无疑是成就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悲剧。不过，我们得感谢古龙，他并没有将结局设为让人人扼腕的悲剧，而是给那颗漂泊沧桑的心找了一个港湾。孙小红的出现将李寻欢和林诗音之间纠缠的千丝万缕给冲散了。*心而论，宽容、睿智、处变不惊的孙小红比优柔寡断的林诗音更适合李寻欢。李寻欢是才子，是侠客，是浪子，是千万里漂泊的人，粉雕玉琢的林诗音接纳不起这样一个人，但孙小红可以。因此，李寻欢和林诗音的遗憾，也未尝就不是一件好事，他们并不适合。
还有朋友，相比起楚留香和陆小凤的朋友满天下，李寻欢的朋友就显得少了一些。严格意义上来说，在他身边的好朋友也就只有阿飞。虽说李寻欢对龙啸云可谓是至情至性，可是他这个城府颇深的大哥却实在是难以恭维，再加上他们之间有着李寻欢对龙啸云救命之情的感恩，也就注定了这段友情是没法*等的。而铁传甲对于李寻欢来说，绝对是忠心耿耿，李寻欢也一直把他当做是好朋友，铁传甲更是引以为豪。不过，他们之间，更像是主仆，而非朋友。
有人诟病说李寻欢将自己的信念强加给阿飞，这样说，未免太侮辱这段友情了。阿飞一个人孤单的从荒无人烟的地方走出来，抱着一种不能出名毋宁死的决心。他虽然非常敏锐、异常聪慧，但是那涉世未深的单纯却令他非常容易被人利用，幸好他第一个遇到的人是慧眼识珠又超然物外的李寻欢，否则江湖上必定会因为这柄稀世好剑的出鞘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与李寻欢之间唯一的分歧在于林仙儿，一个心肠宛若妖魔、容貌强胜天仙的女子。单纯的阿飞为他所欺骗，并甘心封剑与她厮守终生。而对这个女子知根知底的李寻欢，终究不忍这个璞玉一般的好朋友被这样一个蛇蝎女人欺骗终生，于是直述**。阿飞发怒了，激愤地用最尖锐的语言刺伤了这份友情。李寻欢默默地离去，去迎接上官金虹的殊死决斗。不过，阿飞终究也不是寻常人，对于李寻欢这个朋友，他比谁都了解，胡言乱语不会从那张高傲的嘴里吐出来。他慢慢地认清了林仙儿的真面目，于是黯然地思考。李寻欢命悬一线，林仙儿玩弄感情，突然，阿飞想通了，没有理由地想通了。想通了就是想通了，突然想通了，他削了竹片，一步一剑，一剑一人，默默地守在密室外，等着李寻欢出来。这段刎劲之交在此刻升华，两个人无须一言一句，已然心领神会，误会的裂痕如天边流云，烟消云散。
寻欢，笑曰寻欢，万里寻欢，梦里寻欢，醉里寻欢，李寻欢在痛苦之中达到伟大的境界，用生命的所有温度来温暖身边的人，哪怕全天下都与他作对，也只淡然一笑。醉眼中，安然若素，高歌饮酒，痛入骨髓，这位六如公子泰然看天下，飘然江湖，将一种扣人心弦的魅力寄托在一柄飞刀上，不落空，不虚发，动人的传说因此口口相传。
本文作者：青衫磊落
公众号“启程制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