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
同师,同砚,同席,是为同窗也。
早先的夫子有些口吃,说话磕绊。县令大人墨笔一挥,把老夫子安排到县衙当账房先生了。新来的教书先生姓祝,文弱和蔼,只一个姓氏便写得学生们五体投地。
一同踏进学堂的是个不及窗户高的孩子,先生进了屋,他就安安静静立在窗户外。到了第二日,祝先生才牵了他的手,引他到一个空席,“坐在这里,莫要淘气。”
他便板板正正坐在那里,一堂课下来,连姿势也没动。“我叫赵容北,你叫什么?”下了学,孩子们一哄而散,祝先生收拾笔墨纸砚,赵容北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戳了戳还摆得板正的他。“莲心,走了。”祝先生已经收拾好了东西,看着与莲心搭话的赵容北,露出和煦的微笑。
“莲心,我叫祝莲心。”大手牵着小手,走到门口,莲心回过头来对他说了这话,露出了与祝先生五分相像的笑。
清河堂里,赵容北翻着《本草求真》,“莲子心味苦性寒,能治心热。”莲心,不是莲子里最苦的嫩芽吗?
“照着这个方子抓药…”赵家开着药堂,赵大夫开好了方子,吩咐赵容北抓药,他把书放好,去干活了。
下了学,赵容北便拿着书卷去请教好脾气的祝先生。祝先生连同莲心住在学堂东南角落的竹林边上,每日里,房前的小火炉上都熬着药,清苦的药味弥散在清晨和傍晚的上空。从开始的苦涩到而后泛着药香,祝莲心眉头也不皱地喝下一碗碗浓重的汤药。看不出好,也看不出不好。
“祝先生的公子打娘胎里未能好好养着,身子弱着呢。”赵大夫摇摇头,满目怜惜,把抓好的药递给微笑着的祝先生。“不收钱,先生,我家容北打搅先生的地方多,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本就比同学们小一两岁,再加上自会吃饭便开始吃药,莲心瘦小得乖巧,白透的脸上只一双大眼睛清亮。不论来人善意恶意,只一个浅笑相对,表情浅淡得看不出喜怒哀伤。
容北很久以后才知,莲心的母亲生下莲心没几年便去了,小小的孩子没享过几年母亲的温暖,连母亲的模样都开始模糊。容北借着各种机会把莲心领回家,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忙不迭地拿给他。赵夫人心疼莲心心疼得不得了,搂在怀里扑哧扑哧掉眼泪。“谁敢欺负你就让容北揍他,别怕。”
莲心自幼身体不好,故而异常依赖祝先生,揪着衣角不撒手;后又有赵容北无限宽容,依赖之心逐渐转移到赵容北并赵夫人身上。莲心感激之余却带几分小心翼翼,如同求来的东西,本不属于自己,便总担心有朝一日失了去。纵使众人谦让,莲心的心思未曾放松过。“心思太重,必毁人毁己啊!”赵容北为这话差点砸了算命先生的摊子,事后想想,百般宽慰莲心,凡事切忌放在心上。
三年后,容北和莲心参加乡试,同中秀才;又三年,同中举人。两人相约一并参加再三年后的殿试,成为同科进士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莲心终究没能去成,祝先生摔了一跤后身子就大不如以前了,还要教书,说不准哪一日便是终点,莲心断断离不得。
“你去吧容北,金榜提名,也为赵家争个辉煌。”容北还来不及说什么,单薄的身影悄然离开,恍若隔世。
容北回来了,叫衣锦还乡,一同归来的还有尚书的女儿玉扇,**赐的婚。莲心站在密麻麻的人群外面,看着被围在中间的赵容北,一句话也说不上。他像来的时候一样安静地走掉了,没有机会看清他旁边那个同他珠联璧合的女子。
几日后,容北带着玉扇来看莲心,莲心正安静地写着字。容北也不喊他,站在窗口,认真地看着。玉扇扬起满是笑意的脸,微小的示意中带着几许疑问。“这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从未分开过。不想才几日他就瘦了许多。”
莲心目不转睛地看着玉扇,如同一见钟情的情人,如同久别重逢的知交。美丽耀眼的女子。他**了手上的染墨,亲手沏了壶茶。
“容北,这两个月你已告假数次,京都的官不比地方,这里到处是眼线,随处是陷阱,需要万分小心才是。你就不能不回去吗?”玉扇道。
“莲心是我至交好友,如今他有病在身,我如何不去看他。”
“他不是一直体弱多病的吗?怎么,十几年都撑下来了,这几日反倒不行了?”
容北眯了眯眼睛,露出危险的神色,一晃而逝。“玉扇,这种话,我不想听到第二次。”
莲心本不愿见容北,直道怕害了容北染病。好不容易松口见人了,却张口闭口地提及玉扇。“你回来做什么,玉扇会担心的。”“你回去吧,玉扇会不高兴的。”彼时,莲心开始咳嗽,每每咳得头晕目眩,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容北端着青花瓷的药碗,一匙一匙递送到莲心的嘴边,汤匙与碗的碰撞声在沉默的房间里愈加清脆。莲心摇摇头,苍白纤细的手轻轻推开药碗,掀开锦被躺下,手臂愈发瘦弱,只余细骨。
“莲心,你喜欢玉扇吗?”沉默了几天的赵容北终究问出了口。
“不,我不喜欢玉扇,一点也不……”容北给他掩了掩被子,发现若不是露着头,他会以为被子下并没有躺着一个人。莲心,瘦得像一张薄纸,轻飘飘的,没有存在感。
容北退出房间,虚掩上门。只闻一声轻叹,“我怎么可能在喜欢你的时候,还喜欢着另一个人呢……”再听,却终无声响。容北转身,却见玉扇站在身侧,满脸惊诧和羞辱。
“你们!……”气急败坏地走了。眼光转过窗户,窗前的当归长得茂盛,一旁的泥土还湿润着,散发着药香。容北端着还剩三分之一药的青瓷花碗,倚着门柱顺势慢慢滑下,闭上眼睛,满脑都是泛着苍白笑意的莲心。想象着一只白到透明的手伸出窗,碗倾斜,药洒落。莲心就是这样,一步步断了自己的生机,断了自己的后路。
“容北,你莫要同赵大夫顶嘴,横竖让他说几句就好了。”彼时,赵容北因忤逆父亲,被家法打得皮开肉绽。莲心红了眼睛,央祝先生采了草药。
“容北,你莫要同那些纨绔子弟消遣喝酒,赵家只你一人,还要光宗耀祖。”彼时,赵容北正从赏花诗会上酩酊大醉的归家,睡在了自家门口。深秋季节,更深露重,差点没把命交代了,高热退去,人终是醒来,却见莲心一人忙前忙后。
“容北,你去京城考试吧。三年只此一次,你必然会有所成就的。”彼时,祝先生已不好,连学堂都去不成。两人同中秀才举人,发誓一道金銮殿上显风华。
“容北,你娶阮玉扇吧。能得到尚书大人的赏识,总归是好的。”一朝金榜提名时,洞房花烛夜,只一“风光”可谓。却再也记不清莲心的笑。
我爱你时你正一贫如洗寒窗苦读,离开你时你正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七日后,莲心去了。苦了一辈子,从来没有快乐过的莲心就这样走了。一抔黄土,尘封了那段求而不得的过往。佛说,人之所以痛苦,就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月光寺里的佛陀笑看人世百态,普渡众生。
“莲心,这一生,名字太苦了。下一世,换个快乐的名字。”
本文作者:Half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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