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入画,一生天涯
(一)倾国倾城
“九歌,跟我走。”青妩直直地站在门外,小轩窗紧闭,菱花门微合。浓烈的檀香肆意泛过门隙,迎在脸上,说不出的调笑与戏弄。
人影绰约,锦花满覆的床帐,细长白皙的手穿过两层蝉翼般的纱帷,覆在繁复的金色牡丹上,露出修长的胳膊,一截大红锦袖。“在下倒是不识得姑娘,呵。”慵懒到漫不经心的声音,打碎了青妩脸上的表情。白牙咬住红唇,额发掩住清眸,点点印印。
房内悉索几许,香雾渐浓,红影攒动,房门忽而大开,人却倏尔飘远,转目间妆镜前多了个人。头发依着大红色长袍流泻及地,广袖飘飘,黑发映着红衣,颜色分明,交织纠缠,分外妖娆。黄梨烫花木梳顺过,纤长的手指穿透长发,时隐时现,黑白冷对,懒散无聊。许久,颔首侧目,鼻梁高巧,眼眸清浅凉薄,狭长入鬓,镜中隐约可见,眉间一抹嫣红金边凤尾花钿。眼角清冷光,嘴边微哂色。举手投足,睥睨天下,既是男子,缘何倾城?
“九歌,这位姑娘莫不是认错了人。”床帏之中竟还有他人,不曾露脸,只一片清绝之音足以摄人魂魄,碎人心扉。想必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是了,他的身侧,岂容俗世之人?
天子脚下的云华楼,高高在上的名伶九歌。下九流的戏子,捧成了落九天的仙子,千金一掷,难买九歌笑。比女人还要美丽妖娆的男人,比女人还要心狠绝情的男人。
(二)男生女相
花钿委地无人收,青瓷散落无人扶。
女子青丝微乱,发簪已散,素白襦裙茶色点点,绯色青竹绣鞋踏在清水窑烧制的薄胎细瓷茶杯的碎片上。若非茶杯已碎,明夏泉的水,***的茶,必是清香的。叶芽绽开,嫩绿清爽,落在绣鞋上,竟将青竹比了下去。
“男生女相,不祥之兆!看你养的好儿!”男童秉立一侧,冷眼旁观,眉间金边嫣红凤尾花,灼灼其华,妖冶无边。
“俞夏氏,生子无良,嫡子难为,损俞家之后。故立此休书休之,此后各自婚嫁,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镶铜油梨木门相撞,门栓落下,门里门外,墙外路人墙里他人笑。出了侯门,从此萧郎是路人。
一段黄粱无美梦,三尺白绫敛人命。素衣荆钗裹身,只消片刻,黄泉碧落永隔。
俞夏氏,持休书回夏家门,三日后,自缢身亡。垂髫小童,男生女相,视为不详,寄人篱下,几时休……
世间物极必反,盛极必生衰,爱极必生恨,美极必伤人。男儿身子生做女儿模样,必是悲哀。
(三)戏子入画
天子帝王殿,京都云华楼,云华九歌颜。
博山镂空花纹炉,一片沉香,香烟细长,随风而动,袅娜翩跹。妙纤手慢摇轻罗纨扇,大红凤仙花丹寇纤指,红唇轻启。
“入了我云华楼,生是云华的人,死是云华的鬼。”
“前尘往事断肠诗,云华楼不问前事不问后事,纵你姓甚名谁与云华楼无关紧要。自此,你便是云华九歌。”女子妆容细致,年岁难辨,怀中绿眼翡翠波斯白猫,眸光清冷。
昔日不详之子,今日云华九歌,纵是入了这下九流的行当,却重拾那尊贵的心。
一曲《****》,又名《汉明妃》,倾国倾城女儿色,却是男儿装扮。
关外孤雁,长河落日,大漠飞沙。白色帷帽,薄纱飘逸,红衣依旧,芳华流转,眉目廖然,眼光清冷。是那个不肯委屈不愿求全的出塞女子,孤雁纷飞,怆然寂寥;也是这个男作女装扮的九歌,美艳不可方物,奢华不容亵渎。尺长水袖快过飞练,柔过溪水,袭上两旁牛皮点鼓,似风沙似秋雨般急促。被抛弃的人饰着被驱逐的角,唱着被遗忘的戏。红影晃动,连气息都带着哀伤。落雁的是谁,女子?男子?哀伤?**?
红衣纷飞,身影旋转,水袖化作红绫,层层重重绕身三匝,看不清眼睛辨不明脸色。越来越快,如长虹贯月,如过眼烟云,如奔流潮水,难挡难及。人一跃而起,水袖朝两侧甩开,锣鼓声戛然而止,红绫缓缓及地,悄无声息。急流勇退,大音消声,至动至静,迫人心魂。
“女子本无殇……”
孤烟,落日,大漠,红衣。把致命的大红色穿得理直气壮的男子啊!戏子一旦入了画,那就是要人命的美。
(四)一见桃花
七情六欲,嬉笑怒骂,这云华楼唯独没有泪,寻欢作乐,寻的是欢乐,泪反倒是奢侈物。座中泣下谁最多,闺阁女子柳青妩。擅出家门的闺秀,一见九歌,误终身。央了父母,求了长辈,只得一句:你好好的女子,偏生招惹什么下九流的戏子!
长在深闺养在高阁的女子,琴棋书画诗酒花,唯独碰不得“情”字。逢着好的便作喜欢了,倘若他日逢见更好的了呢?人情似纸,最是凉薄。说好生死与共,最后老死不相往来。这世间,什么是永恒?什么是执手?不过是寂寥了相互慰藉,热闹了相互别离,倒不如没有的好。
“九歌,你随我走吧。”青妩扶着簪花妆镜,面色轻敛,眉目低垂。
“柳姑娘,你我不过初见,九歌恐难笑纳你的厚爱。”红衣长袍,背对来人,镜中的人开口便是凉薄。再见却被**,“我家九歌不识得什么柳家姑娘。”
“九歌,你这妖孽,*白拐带了人家良家女子,却不认账,作何罪过?”调笑的话语,不屑的语调,又是一个妖孽般美好的人物。美到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仰慕,这大概就是美的**吧。
“楼柯公子,在云华楼三年还信真情,倒是我看走了眼。”温暖的红色,怎么就包裹了冰冷的灵魂呢?一张口就是伤人的利刃,闻者不忍,说者却不闻。
你相信过谁?后悔过吗?被遗弃过吗?被伤害过吗?没有的话,凭什么作出承诺,说出誓言。没有受过伤的人怎知殇之痛,怎知情之重?轻易许下的诺言,恐怕连自己都不相信吧。
柳家次女唤做青妩者,私会名伶戏子,屡教未改,受尽家法,三月未能下床。
(五)一生天涯
华灯初上,纸醉金迷。有酒唤作“醉生”,为生不如死的人;有酒唤作“梦死”,为求死不得的人。酩酊大醉,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一觉醒来,夙愿已达。出了云华楼,形同陌路,相忘江湖。云华楼没见过这个荒唐人,也没人到过这荒唐地。付了钱,是客;出了门,是陌。
柳家青妩,于五月初五端午佳节,柳家祠堂,自逐柳家门,不作柳氏女。自脱官家女籍,甘愿入乐籍。自上九流,落下九流。
仍是小轩窗,菱花门。白衣胜雪,青丝未绾,金莲赤足,只手里一枚珠花簪,清淡姣好的影子扫过庭前落花,路过廊间牡丹阁。窗纸蒙影,门户已开。
“这柳姑娘为了你入了云华楼,还不足以换君心?”镜前的人纹丝未动,镜中的脸低垂,看不清表情。床帐之内的声音依旧摄人心魄,恁是倾国倾城的人儿,碎了多少人的心。
“青妩甘愿入云华楼,只为自己。山不就我,我来就山。”话语间,白色身影悄然而入,赤足走在汉白玉砖地上,轻盈,无声。移至镜前,席地而坐,依靠着大红的人,头就放在他的膝上,满头的青丝顺着红白交织的衣袖自他膝上散落及地。
素手轻扬,一枚银枝珠花簪,似雪的衣袖自腕间滑落,滑至手肘,落在肩膀,露出一大截雪白的胳膊。一抹嫣红静置其上,红白映衬,比两人的衣服还要醒目。皓腕凝霜雪,世间的女子才是天生的尤物。举手投足,一颦一笑,莫不静好。画龙画虎难画骨,纵是生了女相的男子,也学不来骨子里沁人心脾的女儿香。
“我只余这枚银簪,这便是我的嫁妆。”纤细的手臂执着却又固执,高高扬起,不曾下落。淡淡的檀香不断袭上鼻端,扯乱气息。良久,指尖终是一松,银簪落入他手。
黄梨烫花木梳穿过不曾凌乱的青丝,一下,一下,让人忘却时光。柔软细长的手指印着乌发,灵巧细致,只觉头上一紧,抛家髻(已婚女子发式)上横插上一枚银簪。大红的衣袖却覆着白色的削肩,不曾离开。
“你们倒是郎情妾意,却把奴家置于何地?”媚人的嗓音添了几分愠怒。闻此,白衣脸色逾白,红衣面色愈冷。见无人理会,美人想是已然气不过,径自起身,撑起床帐。
“柳姑娘,别来无恙啊。”却是慵懒散漫的男声,一袭咄人的青丝牡丹长衣,凤眼狭长,倚着床栏似笑非笑。“天下只你一人不知我楼柯能作男人英武,可唱女子妖娆。你道好好一出****,没了我唯妙的女音,光凭他九歌,只一张好看的脸怕是镇不住场子!”说罢,百般不屑,横晃着出了房门。
“这云华楼,也就他九歌的床还能睡人,其他人莫不是睡在猪圈里……”娇柔的声音随着离人渐远而渐消。
青妩依旧靠在九歌的膝上,眼眸微闭,气息清浅,眉间的落梅妆依旧妖娆。
“君若为我绾青丝,我愿随君归青山。”
“若我不接呢?”
“我自己留着。好歹还有个喉咙可以刺进去。你一身红衣,未尝能看到我的血,也不会脏了你的身。”抚着肩膀的手一紧,狠狠抓住。女子扬眉浅笑。他终是不舍得。
至柔至刚,越美丽越残忍。这个女子对自己竟也如此心狠,孤注一掷。
我把自己逼上一无所有的绝路,终于能和你在一起。
戏子入画,一生天涯。
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
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
在涂满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颗戏子的心
所以
请千万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当真
也别随着我的表演心碎
亲爱的朋友
今生今世
我只是个戏子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席慕容《戏子》
本文作者:Half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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