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某处,有村避世,躬耕自给。***男善剪纸,婴孩时弃于西南丘梧桐树下,故以梧桐命名。村人以墨彩维生,礼乐交宜,诸辈才华横溢,各具千秋,每有歌乐产出,入中原,皆震慑。人称此地──墨村。──题记
院落一角透露出秋色,几朵花随叶斜斜飘落,轻巧停驻在窗台。窗边男子一身褐棕装束,宛如东风姿态,优雅与室内木质色调融合,他左手拾着剪子,右手捏着红纸,双腕灵巧翻转,剪出花样。
他是剪韵梧桐,海棠斋主人。剪韵是村民给予的称号,墨村中人人懂得笔墨艺术,除此之外各具本领,而梧桐擅长剪纸,神韵栩栩。
还有一件奇事,梧桐所剪图腾,总会在满月时消失,曾有人看见那些剪纸在满月高挂夜空正中时,像是有了翅膀,飞向村外,试图追寻,终究不得而终。
于是传言,梧桐来自西南方的雾花村,是精魅之族,剪纸时会把灵气带入,因此满月时分,纸艺品纷纷活起。
梧桐对此不以为意,依旧他恬淡生活,以剪纸为乐。
海棠斋中院有棵梧桐木,四周散置各式海棠。海棠花语为"温和、美丽",也有人说是"跟随他人指引前行",而梧桐正如花语般,容貌虽未到出众,却也俊逸柔和,尤其笑弧勾起,牵动明眼如月,特别是当他忽然陷入自我思绪中的神情,更似等待着谁。
那天,梧桐冲茶在窗边细细品味,忽见一只蝴蝶翩然落于海棠上,足只一点一离,双翅如枫叶,却没有节气的萧索。
此景给了梧桐灵感,时时备于桌上的剪子和纸立即派上用场。纤指翻转,浑然不需绘出轮廓,表情专注,偶尔瞥向窗外海棠,而那只蝴蝶竟似明白有人在给自己剪影,始终未尝远去。
直到梧桐放下剪子,将纸雕对着天空轻轻抖开,恰如一只翩然蝴蝶舞在摇曳花头,那稍远处真正的蝴蝶才悠悠朝天飞走。
夕晖随着蝶影染开,令满院秋红染上更浓郁的色调,抹出灿金光晕。梧桐收拾了桌面,合起窗户,把那倚蝶海棠纸雕顺了顺,用砚台压住一角后离开书房。
窗外昏黄在地面投射出光影,一如水面波粼却静止,并渐渐暗了下来。
当书房再度有了光线,已是子夜时分,明亮月儿悄然贴近,硕大无比,在地面撒下柔和清冷的味道,撩拨尘埃。梧桐的寝室敞着窗,月光就这样抚上脸庞,轻轻柔柔唤醒了梧桐。
长睫颤颤,睁开一双朦胧,梧桐略略侧过头,看见一轮皎洁。静静凝视好半会儿,似是想起什么,披衣起身,梧桐赤裸双足,轻声来到隔壁书房外。推开一丝门缝,凑脸往桌子瞧去,还未看见异常,却见窗外有个影子一闪而逝。
深怕有贼,梧桐急忙冲入,一把推开窗子,警惕张望,却没见着人影。正忖着,猛然见到自己房间的窗没关,心下一紧,转身要回房,发丝旋起,脚步却一个凝滞,梧桐缓缓面向桌子,发觉砚台下的那张纸雕,已然无踪。
窗外明月如昼,鹅白晕出一片墨蓝云彩。
第二天,墨村来了外人,这自是颇不寻常,雾花山中只有两个村落,墨村和西南丘雾花村,雾花村皆为精灵妖魅,两村鲜少交集,仅有市集开时,才会碰面以及遇见山外客。
粉色衬衣领口缀着小花,**渲染,斜斜地向左渐层花绘,变成粉色、再变素白,衣上的花有着卵形叶与斜心形,晶莹两颗珠子随着步伐摇曳耳畔。
就像是知道路,无须询问任何人,这外来姑娘来到海棠斋,斋前铺子,几个孩童正赏玩着纸雕,而梧桐在桌前写字。
"请问,是海棠斋主人么?"
闻声抬头,见着一张清雅容貌,梧桐一楞,旋即起身招呼。
"是,在下便是海棠斋主人梧桐,墨村鲜有外客,还请问姑娘从何而来?又怎知海棠斋呢?"
"这……"彷佛梧桐问了奇怪问题,姑娘蹙眉一副思索如何回答似地,"我、我从……剪韵山庄来的。"
话音落,梧桐倒是诧异起来,还不待应对,一旁孩童已经拽了拽姑娘裙子。
"姐姐,梧桐大哥的称号就是剪韵,妳的山庄名字好巧呀。"
"啊,是、是呀。"
姑娘柔柔摸了摸孩童脑袋,说自己知道,就是因为听人说起剪韵梧桐纸艺玄妙,才想说来走访一趟。
"就不知,是怎么个玄妙法呢?"
依旧不等到梧桐答话,孩童挺起胸膛,神色骄傲,"嘿!这姐姐可就不知道啦!梧桐大哥的纸雕那岂是用出神入化来形容就能说明的呢,梧桐大哥的纸雕每到满月可是会变身的呢!这就叫、这就叫……啊,死灰复燃!"
听孩童得意洋洋说道,梧桐和姑娘都噗哧笑了。走出铺子,梧桐执扇轻轻往孩童脑门一扣,"谁让你胡言乱语,*时要你读书你不要,成语都用错,一边玩儿去。"
"让姑娘见笑了,"看着孩童离去,梧桐拱手致歉,"对了,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山庄里的人称我蝴蝶姑娘,不过……"温柔地略作倾身,她话语轻软滑入梧桐眼眸,散出两汪幽夜涟漪,"我姓秋,名做海棠。"
木门扣合,悄然掩去村民好奇目光,梧桐带着海棠进入厅房,沏了一壶茶。
"梧桐先生很喜欢海棠花?"
凭着斋名以及适才他听见自己所报姓名时的神态和这壶有着海棠芬芳轻巧飘散之茶,海棠如是猜想。
"确实,海棠花不若其他花朵花瓣薄软脆弱,而是略略饱满,花色有如茶染,不深不浅、不浓不淡,一如姑娘的衣装。兼且虽有离别愁绪之意,但更有温和、美丽存在……这样柔柔的悲伤……如果说眼睛是灵魂之窗,那么悲伤就是大门……是的,海棠确实很美、我很喜欢……"
望着墙上那幅海棠,一株清雅,融入留白天穹,高洁万分。话语最末已是呢喃,却轻易落入海棠耳中,她捧杯动作凝滞,未达唇边,神色微赧,而梧桐也惊觉自己说错话,满脸通红,慌慌张张起身赔不是,长袂弄翻茶杯。
凌乱一阵,两人才又坐定,只是此间尴尬,别开视线皆无语。一盏茶的功夫,梧桐才打破沉寂。
"啊,那、那个海棠姑娘,早些姑娘说贵山庄叫做剪韵,可以好奇由来么?"
"这我也不知道呢,早在我生活于山庄前就一直是这么称呼的。"
"这么说,海棠姑娘本来不住在剪韵山庄了?"
闻言,海棠一愣,欲言又止,彷佛梧桐问了不该问的。
"啊,姑娘若不便明言,不说无妨,也只是顺口一问。"
"不,这、我……"
──欢迎妳来到剪韵山庄,蝴蝶姑娘。在这里一切随意,只有一条规则,务必遵守,不能向任何庄外人士说出真实身份,否则将会灰飞烟灭,妳可千万要记住啊。
脑海中,响起初到山庄时老者所言,她并未真实见过同伴灰飞烟灭情景,因为她入山庄也没多少时间,就被托予众望携着山庄存亡之担离开,尽管如此,不可说出真实身份这点,却像是烙印在灵魂,使她毫无条件地愿意服从,并且深知其效力。好半晌,海棠才挟着几丝困扰开口,彷佛不清楚自己的来历。
"我、当我有意识时,就在离山庄不远处了,关于过去……什么都不知道。"
兴许是遇到了什么刺激吧。梧桐心想,遂不再多问,转而提起了自己的剪纸。
"倒是不知道这些传闻竟然连村外也有人知晓,呵呵。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每逢满月,纸雕总会不翼而飞,怎么寻都寻不回来,据说曾经有人看见那些剪纸在月亮高挂夜空正中时,活了起来,飘向村外,只可惜我自己尚未目睹,搞不好那不过是道听涂说。昨儿个我剪了一只蝴蝶,还带上花儿,想说若真真变成活的,蝴蝶要带着花离开就凭重量也是困难,结果纸雕还是消失了,没见着复活,倒是瞧见窗外有影子闪过,我看根本是有人专挑月不黑风不高的日子偷这些小玩物吧!嗯?怎么了?"
自顾自地说,海棠听着听着忍不住噗哧笑了,未曾想过梧桐个性如此可爱,注意到对方投来不解目光,海棠轻咳,正襟危坐。
"没事儿。欸?我倒是好奇了,假如那些纸艺品真会活起来,那你觉得它们都去那儿啦?先生作品量应该不少吧?全部都跑掉了先生不难过么?"
梧桐勾勒一抹神秘笑弧,起身走到橱柜,打开最下方的门,取出铁盒。那铁盒精致得紧,做工看得出年岁,却显然有过防腐程序,盖子加上一层嵌金镂花雕饰,周边则有瓷花彩绘。
没说什么,只是递给海棠示意她打开,海棠好奇地开了盒子,忍不住低声赞叹,轻轻捏起最上边的纸雕。
那是一纸大鹰,眸目锐利、双翅高昂、爪子伸张,海棠"呀"地低声抽气,手一颤,那纸苍鹰翩然落至桌面。
"嗯?咋了?"
"没、太真了,就像真要扑向猎物似地。"
心有余悸按了按胸口,海棠故作镇定地微笑,暗自庆幸这鹰没如传闻所言变成活的。
"对了,这些纸雕怎么没不见呢?"
得意神色跃然,梧桐用指节叩了叩盒身。
"藏在橱柜暗层又有铁盒在,小偷偷不走,就是真会复活,也逃不了,难道要撑破这铁盒跟柜子么?"
听梧桐这么说,海棠忍不住笑开,前者却是敛容正经回到座位,无比认真望着海棠,瞧得她浑身不自在。
"海棠姑娘总算是真心笑了一回,打从见面起姑娘眉宇都掺着几丝惆悇……能冒昧请问原委不?"
"我……"
──庄主呀她是谁?好漂亮呀!
──这气场……小椅子,咱们有救了。
──有救了?
──是的,蝴蝶姑娘能拯救山庄,只要……
"剪韵山庄希望请先生到庄里一趟。"
"到贵山庄?为何?"
海棠眉头一蹙,不知如何应答,单单因为"剪韵"二字,未免牵强,但说了真话,又无从使他信服,此时她只恨自己不是雾花村人,使不了什么伎俩让梧桐乖顺前往。
难不成……
心下定夺,海棠似嗔非嗔瞅了梧桐一眼,然后敛眸别开视线,略略低首,双唇轻抿,手轻轻绞住衣料。
看着海棠羞赧神情,梧桐一愣,脸也红起。早些时刻那句口误,旋绕着,挥之不去。
──海棠确实很美、我很喜欢……
那一日海棠并未离去,在这情势下将错就错。说自己这趟趁着父亲出远门买办,偷偷来到雾花山。
──我、我是在市集上见过先生的,本来是和爹爹一并过来,先生的纸雕在咱镇里很是知名,我瞧了好几年,今年春季市集总算盼到我爹肯偕同我来,夏季时我也来过了,都买了好多纸雕,我都好好存着呢!在山外纸雕从未失踪过!见过先生后,我心里老记挂着……
梧桐信了,但并未答应随海棠前往剪韵山庄,既是略感唐突,也因自己未曾离开过墨村。但海棠似乎不急,就这么自然而然在村里住下,村民也欣然接受海棠。
海棠斋从此有了新人,帮着梧桐打点一切,梧桐除了带着她在村里转,也教她如何剪纸,两人感情好若一对佳偶,可每当海棠提起剪韵山庄,梧桐总是面露犹疑,久了,海棠便不再提起。一是怕他觉得自己别有所图,二是自己也真逐渐忘了。
转眼已是深秋,金枫弥漫,四处都带着一点萧索,路边嬉耍的孩童早就换上棉袄,准备迎接冬季。海棠斋的海棠花已经枯萎,留得几片押花还存在书页间;海棠斋的海棠姑娘依旧红妆淡淡,一如芳华初现,一如相识当天。
一日夜半,风细细,雨淅淅,海棠睡在客房,梦见自己来到村外。这是来时路,海棠心想。
忽地,狂风乍起,海棠吃惊地用双手遮挡眼前,布绸作响,几要站不稳脚。海棠费力抬头,灰烟草木摇,隐约见着了建筑物。
那是……
剪韵山庄。
脑中响起四字,一瞬间强风骤止,轻飘浓雾随着步伐逐渐驱散,周遭气氛使得海棠心中难掩不安,待到山庄清晰可见,竟使她一个踉跄,感觉浑身力量都被抽去。
断壁残垣。这是海棠唯一想得到的字眼儿。朱红大门敞着,半倾倒,木屑**,墙壁上爬满藓苔与藤蔓,庄园内触目所见,皆失了色彩,彷佛荒城,经年无人居住。纸灯笼依旧挂在屋檐,残破不堪,褪色的红宛满载凄凉。
推开大殿木门,咿呀声老旧得令人心里一颤。供桌上还钉着一幅画,画里有个俊朗男人,带着一丝温和笑容,左手负背,右手在胸前以双指夹着纸花,花形为海棠,花尖有只蝴蝶。尽管这幅画显然也没被好好保存,严重褪色,却还是感觉到纸雕的强烈真实度。
而画中那人,正是梧桐,是整个剪韵山庄唯一的信仰。
海棠感到晕眩。
──庄主,这人是谁?
──他是剪韵梧桐,是咱们的父、咱们的创造者,也是妳必须要找到的人。
──这样……我明白了。咦?他手里是有夹着什么吗?
──是啊,这便是找妳寻他的原因。
──庄主,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他手上……什么也没有呀。
当时海棠看不见,如今看见了。庄主说,这幅画从山庄建立时就存在了,没有人知道山庄什么时候出现的,就连在庄里待最久的人也只说,当他回过神,自己就在庄外了。
传言,剪韵山庄是梧桐第一个成品,也有人说,当梧桐出生,山庄就出现了。山庄里种满了各种海棠花,花季很长,几乎只有秋末隆冬这段时期看不见。
海棠扶住桌子,忽焉在桌上看见了一张残破红纸,带着岁月轮廓。海棠浑身一震,颤颤蘶蘶去碰触,依稀看得出那是一只蜻蜓,只是没了半边翅膀,身子也快断了。
余光瞥见地下还有些剪纸,海棠转过身,缓缓蹲下,脚边,是一张纸做的椅子,以及一些动物的残缺图样。
’蜻蜓大哥、小椅子……’
海棠霍地明白什么,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蜻蜓,那个在海棠进入山庄时,站在稍远处观望的男子,他总穿着翠绿直裾,外袍深墨,暗红靴子;静则如松,行则如风,稳稳扎扎,脸上始终挂有温和笑容,本来海棠觉得这笑容太客气,像是要隔绝人似地,但他却成为海棠在剪韵山庄短短七日里,少数熟识之人。
一夜安歇,对于山庄中人皆日如此,即便初来乍到亦不会有所不适。因为此地一切源自同宗,同是一体。每增加一名成员,均在无形中增强山庄力量,进退枯荣。
醒来之后,天方亮,海棠来到庭院,嗅出露水气息。庭院不小,光是石径便有两三条,休憩亭、秋千、石桌椅、小溪、假山,花草树木错落有致,在清晨薄雾中,刷淡了色彩,衬托出庭中之人。
对方一身墨色,浅棕头发以红绸缎随意拢起,似乎刚起床。海棠站在十来步之外,好奇观察着。那人单足踩在座椅上,露出一截暗红靴子,右手搭于膝上,手掌略略收阖,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娑,下颚微微扬起,闭着眼睛,嘴角衔笑,兀自沉浸。
海棠知道,昨日有人在稍远处观察,且还跟了段时间,直到梅婶带她去了房间。本来她想问,只是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那男子,海棠也感知对方是山庄中人,心道早晚会见面的,遂不多做探听。
此刻,她知道,亭中男子即是昨日之人。
步履踏出,草叶沙沙,即便轻细依旧令其注意。男子先是睁眼,彷佛梦中苏醒般恍惚,然后眸光偏过,脸才随着转向海棠。
’蝴蝶姑娘呀,早。’
’早,你是昨天偷看我的人?’
面对海棠直率发言,男子一愣,然后莞尔。
’姑娘真是直性子,在下该说妳没有复眼观察力依旧敏锐,还是说妳直觉精准呢?’男子边说,边以手势邀请海棠入亭,’希望没造成姑娘困扰,在下蜻蜓,无须上前即可清晰看见一切,是以远观。有失礼节,还请见谅。’
对坐,海棠此时才发觉,蜻蜓的眼睛,带着一丝闪烁金芒,搭配那温和笑容,显得有些不真实。
’咦……这样说来,你现在看见很多个我吗?’
’噗,非也。剪韵生灵化为人形,皆以人所见见之。’
蜻蜓说着,端正身子,和海棠聊起,给昨日梅婶和榕伯为细说的部分补充,直到晨课。山庄每人皆须出席晨课,锻炼自己增强山庄防御,尽可能减少山庄损失──尽管始终敌不过雾花村人,加上**来梧桐开始收藏起作品,且纸艺一旦离墨村太远,便会失去化形能力,成为普通玩物,导致山庄逐渐凋蔽。
随着之后几日相处,海棠才逐渐觉得蜻蜓并非想象中的难以接近,甚至还介绍了几位成员给自己认识。
几日消闲不过如此,在海棠离开剪韵山庄前一夜,**们把海棠叫入大厅,正中间扶手软椅上坐着一位海棠没见过的人,他便是庄主。剪韵中人本来一眼即可辨识为何物所化,只有庄主例外,对于他的传言众多,最可信便是他即为这座山庄的人形,只不过庄主本人并未对此有过正面回答。
庄主客气几句,便说明了唤海棠来此的原因,并指示她看梧桐画像,可她却看不见梧桐手中所夹之物。
彼时,厅内众人眉目变化,不明所以。唯独庄主转瞬恢复,似是理解。
’蝴蝶姑娘,待到时日成熟,妳便能看见……’
又是清晨,薄雾凉初透。海棠挽着小小绣花包袱,推开了山庄大门。庄内静悄,无人送行,但海棠知道,所有人都醒着,窝在房中,悄然祈祷。
──蝴蝶姑娘,剪韵山庄最后的希望。
他们默默祝祷,心中的声音竟清晰在脑海浮现。
’等、等等!蝴蝶姑娘!’
山庄在身后已被地*线盖去泰半,却传来了蜻蜓的声音。脚步停住,海棠略带惊喜,她本以为,对剪韵中人而言,她不过是一个希望而已。梧桐能来,她便是英雄,届时才算真正成为大家庭一员,除非她死了;若否,她也不是失败者,剪韵山庄就此覆灭,不再有人记忆她,就这样活在梧桐身边,直到另一个山庄出现。
’蝴蝶姑娘,等等!’
跑到跟前,尽管依旧保持昔日从容,但带着一丝仓皇不舍。略略喘气,蜻蜓紧盯着海棠却始终无话。
’蜻蜓公子?’
**,海棠困惑,对蜻蜓灼灼目光显得害臊。蜻蜓咳一声理顺气息。
’庄主让妳无论如何都要请剪韵梧桐过来是么?’
’是的,因为必须梧桐先生自愿过来才行……必要时就算告诉他真身也得达成。’
点点头,蜻蜓显然犹豫,磨蹭着上前,然后轻抬起海棠的脸。两人距离缓缓贴近,在彼此气息吐面时,海棠却侧首退开。
’对不起……我怕……’
怕这一别再不相见,所以彼此最好别有依恋。
转身,蜻蜓却执拗地牵着手,’海棠,’蜻蜓忽然喊出另一个名字,眸中思绪复杂,’海棠,无论如何要活着。梧桐可以不过来,妳无论如何要活着回来……’
一颤,海棠启口欲言,最终还是让掌心缓缓分离,指尖轻轻刮过蜻蜓掌心。
’海棠……’
"海棠……"
不知是记忆或梦境,蜻蜓的声音温和,在海棠渐行渐远的身后低喃,穿透了重新弥漫起的雾,来到了现实。
"海棠……"
感受到脸庞抚触,抹去眼角泪水,海棠睁眼,稍稍适应黑暗后,对焦目光终于看见一道人影。深墨破散,翠绿直裾依稀看得见干涸血迹。
"蜻蜓大哥!"
惊坐起,泪水再度迸发,难以分辨悲喜。海棠伸手下意识欲紧抓住对方,右手却扑了空,残破的袖子遮掩的空荡荡的左边,自肩膀以下,本应存在的整条左手竟不见踪影。
画面交迭,梦里蜻蜓真身倒在地上,失去了半边翅膀。
泪水方略作停顿,又一回断线。
"蜻蜓大哥……对、对不住……"嗓音碎散,海棠懊悔不已,"对不住,呜呜……我不该、不该贪图安逸,把大家都忘记了!不该……"
大家都说,梧桐是半妖半仙,可以震慑妖魅、拯救山庄,可是海棠知道,半仙对雾花人而言,是上乘美食。梧桐给她的日子太美好,无法预测梧桐到剪韵山庄后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海棠怕了,不希望梧桐过去。于是她悄悄安慰自己,没事的,还来得及、还来得及、还来得及……因此得到眼前事实。
"我、我立刻带梧桐先生回去,蜻蜓大哥,我现在就带梧桐先生回去!"
微凉大掌抚过头顶,听闻温柔嘘声,海棠眸光滢透,抬首望向蜻蜓,泪水朦胧中,温和笑容依旧未曾改变。
"海棠……"蜻蜓缓缓摇头,眼中没有一丝责怪,"别回去了。"
"啊?"
"别回去了……活着……才要紧……"
手掌顺势来到脸侧,抹去晶莹珠子,再滑至下颚,手背轻轻抬起,定格。
"幸福……"
那眼神,一如当初追出山庄送别,告诉自己要活着回来。而此刻,依旧要她活着,活着、幸福,蝴蝶却失去了蜻蜓,点水如漪、沾花若雩。
风起,一瞬猖狂,蜻蜓自内猛地散开,成为碧绿星屑,缓缓飘落,在触地前消失。海棠怔愣,摊掌,却是一纸梦境里残破艺品。
"海棠姑娘?"
敲门声,不应。房外梧桐等了会,轻轻推开门,房内凌乱,而海棠于床畔漠然,脸颊兀自有着泪痕。
"海棠姑娘?"
来至身边,才发觉海棠手中躺着自己的作品,栩栩如生,却因夺目殷红与残缺半翅而惊心。
此时,海棠低语,尚不及理解,她便看过来,语调*静复数一遍,而泪水却滚滚而落。
"梧桐先生,我给您说个故事好吗?"
时违三秋,海棠斋主人依旧起早,清晨薄雾未散,他来到院里,院中梧桐木年年如昔,海棠花亦然。他是继父母所拾获的弃婴,在墨村外西南丘梧桐木下拾获,故以此命名,并植一树感念上苍所赐。
传说,梧桐来自西南方的雾花村,是精魅之族,剪纸时会把灵气带入,于满月复活,飞向村外山庄剪韵。而剪韵,亦是梧桐称号。
花叶含露,摇曳剔透,梧桐蹲下,伸手轻拨,一串水珠弹跃、坠落。
他怅然。
"海棠呀海棠……妳还好么?"
那年,海棠说了一个故事,而梧桐愿意相信,愿意跟海棠去剪韵山庄。可是海棠把故事继续说下去,梧桐才知道不是来不及,而是海棠在山庄最终要的牵绊不在了,她没有回去的理由和必要了。
梧桐身为创造者,待在他身边或山庄对海棠而言是一样的。
于是海棠选择留下──梧桐当时以为。
’所以,妳是哪一件作品?’
梧桐如斯问,他记得自己每一件作品。海棠一笑。
’我便是在等您问,梧桐先生。离开山庄前,我并未看见画中的您所持何物,而在梦里,我看见了……’
海棠起身,在梧桐手中一按,按出一枝刚摘采的海棠花枝。
’秋临之时,您看见院落里蝴蝶飞舞,便剪了一纸海棠蝴蝶,隔日纸艺消失,您只透过窗隐约看见有道影子闪逝,认定是偷儿,但……’
’够了!海棠别说了!’
’……我便是那纸蝴蝶。’
想阻止已来不及,海棠话音方落,身影一晃,细碎光点当即如尘粉轻盈,自裙襬散开,粉末袭处,竟是不见人形。
’蜻蜓大哥,我来陪你了……’
海棠花语为"温和、美丽",也有人说是"跟随他人指引前行",梧桐一直以为,这便是**蝴蝶姑娘,将要与自己相守到老,直到最后才想起,初见已宣告结局。
她说她姓秋,唤作海棠。秋海棠、秋海棠,古称断肠花,料定此生思断肠。
回过神,方觉袖襬染泥沾湿,梧桐苦笑,返回书房。取出了剪纸工具,刀锋刚至,又停了下来。这三年,他未再剪纸。
几朵花随叶斜斜飘落,轻巧停驻在窗台。窗边男子一身褐棕装束,宛如东风姿态,优雅与室内木质色调融合,男子看着落花许久后放下剪子,提起笔墨挥毫。
"一剪成梅雨沥沥,二剪成蝶风凄凄,三剪海棠向晚啼,剪乱红尘梦如昔。"
文末诗为歌曲《剪蝶》文案
本文作者:NJ雪蝶
【愿像雪一样覆盖住我所不喜欢的一切,愿像蝶一般飞往那我所向往的心世界。】新浪@雪蝶Blanc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