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

       五岁那年,我坐在爷爷“得儿驾，得儿驾”的牛车上，在田间泥泞的小路里颠簸摇晃，我大声大声的唱着儿歌，歌声便穿过云朵飘向了满目金黄的麦田，再传给田埂上劳作人的耳旁。南边地里的婶娘直起哈着的腰抹一把额上沁出的汗，然后远远的唤我的小名儿“乐儿回来啦，乐儿回来啦！”爷爷就露出满口白牙，真正是乐得合不拢了。太阳底下，爷爷的汗巾子荡在他垂首锄地的肩膀，他不时的抬起头看我一眼，我就奔跑在天地无限的麦田里追着蝴蝶，抓着蚂蚱，我的童年就这样上窜下跳的疯野着，可是忽然有一天，有人看到庄家地的东面新建起了一座工厂，后来厂子被建设的越来越高，天上落下的灰尘也越来越大，直到种地的婶娘也背起了行囊，她被购买土地的金钱驱赶着，向城市的繁华和拥挤逃去了。再后来，金色的麦田没有了，爷爷赶着牛车在被掏空下陷的地皮上走的更加颠簸了，他停在那片再也长不出任何粮食的庄家地旁，佝偻着他的脊梁背，用手薅几把荒草，再望一望曾被汗水浇过的土壤，如今已是一片荒凉。

       十岁那年，老院儿里的两颗大槐树正青翠的茂盛着，爷爷不知打哪儿讨来了一股麻绳，绑在两树之间就成了我儿时载满笑声的秋千摇，爷爷推着我荡啊荡啊，我便乘着耳边的清风飘到了我梦中的乐园里。到了晚上，爷爷时常泡一壶清茶，拿一把躺椅再掌一只蒲扇，然后悠然的坐在大树底下听着满树的蝉鸣鸟叫，他哼着几声小曲儿，这个夏夜他正乐得逍遥。城村规划时，我和爷爷的大槐树倒了，亮白亮白的大锯子呲啦呲啦的把它们割破，粘粘的树脂还不住的向外淌着，爷爷看着良久的不说一句话，只是把手向后一背，盛着满目湿红走出了院门。终于，我听见老槐树吱吱呀呀的叫唤着，仿佛在告诉我它们是还不舍离去的亲人啊，可最后人们还是将它们五花大绑起来，喊着响亮的号子把它们砰的一声放倒了，我看见它俩枝叶交错的横躺在院门口子上，等待来人运向别的地方。那个夏天，知了声没了，盛夏里的阴凉没了，把我荡向乐园里的秋千摇也跟着没了……爷爷的小曲不唱了，我常看见爷爷坐在光秃秃的树桩上，阳光下，他斜斜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

       十五岁那年，火红火红的酸枣相互簇拥着点满了整个后山，我左手挎着竹篮，右手戴一副手套，头上顶着和爷爷一样大的大草帽煞有介事的屁颠儿在爷爷的身后，爷爷摘一满框的小红枣，我追着野兔子漫山遍野的跑。那时的我从没想过这个傍着村庄的粗犷山岭，有一天会为了铺就市井繁华而被挖的满目疮痍，原来，它可以瞬间变得如此渺小，小到我一眼就能看见山那面柏油路上来往的车流。看，太阳要下山了，我还站在通往山岭的路上，静默的看着它的模样，现在我再也不用隔着层峦的山峰看起起伏伏的霞光，或是看夕阳滚过山顶溜向山腰再同我告别在最矮的山岗，也再不能光着脚丫淌在山涧的蓄水池里捕着田蛙抓抓蝌蚪的尾巴，那些为数不多的野兔又该躲到哪里去呢？他们哪里还能有家。

        二十岁那年，我坐在院子的大门口，路上的小汽车红的蓝的开始从我面前闪过，奶奶拄着拐杖蹒跚在门前的砖头路上，她被来往而过的鸣笛声吓住缓慢向前的小脚，她赶忙用双手紧握住拐杖，就像把自己的命攥在手里一样，然后在小心翼翼的向前轻轻挪移着。离家的几步路她停停走走怎么也到不了家门口，我起身走过去搀扶住她颤颤巍巍的手，带她一步一步的慢慢往家走，身后的车还不住的从我身旁经过，我们向旁边让一让，你们就又快又好的走吧，我们的路虽然在同一个方向，可是你看，我们的家就在眼前，那个不大不远的地方，我们只要这么慢慢的走就好，总会走得到。那个时候我在想，不论别人有多快，奶奶啊，有我在，回家的路就不再是您艰难的遥远和没有尽头的海市蜃楼。

     二十五岁那年，天还下着漫天大雪，**五点的天还是看不见人烟的黑暗，那时我还窝在炉火旁的被子里，酣睡在梦中的云端。而把我叫醒的是院子里传来的一阵阵“莎莎”涩响，我开一盏枕边的小灯，睡眼惺忪的趴到窗口，用嘴巴在冰冻的窗户上哈出一口热气来，然后便看见奶奶佝偻的背影渐隐在又开始结冰的玻璃窗面上。她拿着手里的大扫帚一步一步的向门口来回扫着，大雪也一边一边在她的身后纷纷扬扬的撒着。等我穿戴好衣服向她跑去的时候，她已经扫开了大院门前的半条街。黎明时已经开始有零星的车辆驶过，奶奶还在扫着，即便她年迈的腿脚早已不再轻便。性急的车主却等不及了奶奶扫雪时蹒跚的避让，从汽车里传出的喇叭声开始让这个清晨的雪白变得无比吵嚷，我赶忙跑过去护她到堆满积雪的路边，等过路车安然的驶过街面，再和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踏出没脚的白雪。我替奶奶拍打着身上的雪花，却拍不掉她头上的白发。那天我把她矫情的抱在怀里，任凭天上的洁白落满我们的衣和发，我在漫天雪白里紧紧的把她搂着，才发现我的奶奶是日渐苍老的，怀抱里她竟如此的矮小瘦弱，可是这样的奶奶，只有她能扛得住风霜雪雨的寒风与人间刺骨的冰冷，终有一天她会将冬日里的冰雪全部消融。

       假如再过五年，如果你们的家不再是种满各种瓜菜的篱笆小院儿，假如你们不得不带着家当去往另一个同样叫“家”的地方，爷爷，您是否还会站在早已望尘莫及的东方伫立凝望，而纵使脚下早已陌路穷途在钢筋水泥的高楼深处了；奶奶，您是否还会拄一支拐杖翘首在离家最近的方向，看一看那一抹留转过无数次村庄的夕阳，纵使那片余晖再无法将农耕人的锄头照得温黄。

       未来啊未来，让你来时的脚步慢些走吧，在快把我的村庄、我的童年、我的爷爷和奶奶都变成回忆之前请慢些走吧，别太急着去把今天的冉冉朝阳锻造成明天的富丽堂皇，我喜欢你是寂静的河水，只是流淌在岁月的河床上，把过往的青春都带走，只有沉淀着的回忆筑成生命的围墙。

——给尚在家乡故里的两位蹉跎老人，他们深爱着自己的那片土地，谢谢他们带给我的童年过往，但愿时代的变迁，带不走的是他们曾朴实无华、踏实走过的流金岁月。

本文作者：一条小愚

这家伙很懒什么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