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后,我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坏掉的水龙头,嘀嗒嘀嗒,濡湿的裙角下现出一方方旖旎的水泽,那水泽在夜里便化身为粼粼的白蛇,朝着月光的方向匍匐。
壹
我没想到自己会死得这么早。我记得那天早上我吃了一个夹心面包,用半个小时的时间喝完了一杯咖啡,它在我手中像具尸体一样慢慢变得冰冷,窗外挤满了桃粉色的云朵,仿佛那晚的不洁之血在床单上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十点钟的时候,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剩我一个人。一家三口的拖鞋摆在门口,像三条无人认领的魂魄,爸爸的棕色,妈**紫色,还有姐姐的,当然是愚蠢的粉色,我在心里不可避免地发出嘲弄的一笑。那日天气好得出奇,如果不是接下来有要紧的事情做,我甚至想我会出门去赴一个男孩子轻薄的约会。我在浴缸里放满了水,换**我最爱的白裙,然后在镜子面前定定地站了好一会儿,我的唇色鲜艳得过分,仿佛某种饱浸了毒液的淋漓恨意,我想起一个男孩子在塞给我的抄袭的情诗里说,你是比**还要美丽的花朵,那情书可真够粗糙,算是让人腻口的夸赞,不过,我马上就要成为一朵花了。这是真的。
死后,我拖着湿淋淋的魂魄走过了子夜的一条又一条街道,我一点也不觉得冷,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我没想到**可以让我变得像是个女英雄,黑暗里的独行侠。
河边柳树上的吊死鬼翻着白眼,“看看看,又来了一个新鬼。”他像腊月风干的红肠般耷拉着的长舌头使他的声音在口腔中冲撞了几个来回后变得模糊不清,最后顺着舌头上的半透明粘液稀稀拉拉流成地上的一滩。
我厌恶地把他的长舌用树枝拨到一边,“走开!走开!我要去找人!”
绿森森的水鬼从浅滩爬上来抓住我的脚踝,“来来来,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死的。”
“走开!走开!”我用树枝打开他破烂的白骨,“我要去找人,不要拦我!”
水鬼被我打得直往后退,也顾不得捡他被打散了的手骨,“找人?你要去找谁?”
“你管不着!”
贰
我要去找我的爱人。
我从未想过做鬼竟是件如此奇异美妙的事,我白日依水而眠,夜晚踏风而行,冰冻三尺不觉冷,更不会在三伏解襟挥汗,最好的事情是,我不用再整日为为什么要活着而忧心了。
唯一一件令人懊恼的事是我的白裙永远都是一副湿嗒嗒的丧气样子,她再也趾高气昂不起来了,夜里的月光是不足以将它晒酥的,我将一朵玫瑰高高地别在胸前,那是我的爱人送给我的,它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赞美。他用一个美丽的比喻换走了我仅有的全部,尚未枯萎的生命,幽暗的希望,还有我那可笑的童贞。
他拥着我说,让我看着你盛开。
我戴着他送我的玫瑰参加了自己的葬礼,没有人看见我,但我是葬礼上唯一真实的一缕悲伤。人们的脸上都蒙着一层惨淡的云雾,她们穿着丧服一一向我致哀,然后一转眼就会换上牛仔短裙在饭桌上拿我的**作为谈资,她们费力地忍着各种不善的揣测与即将涌上的笑意,彼此装模作样地沉默着,令那该死的哀乐的遮掩愈发漏洞百出。姐姐用她拿捏精当的悲痛语气在讲着什么,不得不说,她与这愁云惨雾的情景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她向来擅长此道,在生活的碗底顺妥地滑下,或者连她自己也变成碗底的一部分,我常想,母亲一定是在分娩时用尽全力折断了她身上所有的反骨,她生来就是为了顺妥的,否则她的脸上怎么能连丝毫走投无路的悲哀都不曾浮现。她资质愚,不参加任何娱乐消遣,却每每只需我用二分之一的用心便轻易赶超,那些男孩子从不会将我们认错,哪怕一样的面目着装,他们喜欢我的风情,我也乐得施予。我想我们大概是世界上最易分辨的一对孪生姐妹,连父母都曾疑惑为何同一个胚胎之中能够孕育出如此极端的两个个体,的确,骄傲与耻辱,这样的标签也是无法让人不铭记在心的,我想大概很难再从人群找出一个像她一样如此尽职尽责扮演角色的人,尤其是同我站在一起的时候,她的角色意识简直令人心生敬佩,而我是个不伦不类的反派,彻头彻尾的***,当她为我做错事敬上赔礼的茶的时候我反会劈手打翻,她为着不相干的蒜皮小事低声下气,我继续趾高气昂地吩咐着我的男孩子们,我不屑于拥有她的嘉奖,而她也永远得不到专属我的黑色光环。
在多次劝教无果之后,母亲曾尝试用**里的姐妹之情打动我令我歉疚回头。
她说:“你在未出生时便争夺了你姐姐胚胎内的养分,致使她的发育一直不好,现在却还要让她来处处忍你宥你,这么多年,你也该懂事些了。”
“真是可笑,我何须去争她的,也从来不用她让我什么。”对于母亲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说教,我向来是最不肯配合的一个。家中沿袭的是母系氏族的体系,母亲是一家公司的高管,极擅人事周旋,家中大小事宜也全由她经手,摸爬滚打的四十余年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深重痕迹,她依旧是美丽的女人,像是时间洪流底端不老的精怪,而父亲木讷寡言,与独断**的母亲鲜有争执,我曾一度怀疑过他们的婚姻,漂亮精干的女人与粗实*庸的男人,而母亲却不止一次地强调,他们是**恋爱而非由人安排。她当真是爱父亲的,我不信。
葬礼进行到一半,姐姐泪水盈盈,黑发黏在了脸颊上,显得她愈发苍白瘦削。她清了清略微嘶哑的嗓子,说:“妹妹不喜欢这样的丧乐,她在的话,一定要发脾气的。”
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
我最后一次听那首我最爱的歌谣,竟是在我的葬礼。
我已经不再是人了,眼眶里再也流不出泪。
可是那一刻我分明感到人们的脸上都飘满了我的湿热的泪水,荡漾着我的绝望与悲伤。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
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
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
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有一天战火烧到了家乡
小伙子拿起枪奔赴边疆
心上人你不要为我担心
等着我回来在那片白桦林
天空依然阴霾
依然有鸽子在飞翔
谁来证明那些
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
年轻的人们消失在白桦林
噩耗声传来在那个午后
心上人战死在远方沙场
她默默来到那片白桦林
望眼欲穿地每天守在那里
一切都像梦一样。
本文作者:知秋I
my baby shot me dow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