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塘往事[05] 放牧火烈鸟的少年
它们的影子倒映在静止的河面上
仿佛破碎了的玻璃夕阳
弯曲的脖颈绕过无常
瞳仁里藏着缄默的灰狼
蒋肖然,爱画画。
他的年龄与我相差不大,估计今年十四五岁。我们的宿舍楼之间隔了一道花坛,我时常能看见他在对面的楼里开着台灯作画。他用那种八开的雪山水彩纸,温莎·牛顿的颜料,三根画笔,一个花朵形状的调色盘,一只蓝色塑料桶。相隔较远,我看不清蒋肖然绘画时准确的姿势,但却能感觉到他的谨慎——每次落笔都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了画中的生灵。
我只和他说过两次话。都是在同一天,仲夏的星期五。
第一次是在早餐桌上,他对我说:能帮我拿个蛋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特别无辜,透露出不合年龄的纯粹——对,不是纯真,是纯粹。我点点头,说好,然后去打饭的地方帮他拿了一只鸡蛋。还是刚出锅的,很烫,我不得不左右手交替着拿它。蒋肖然接过鸡蛋,也不吃,放在大腿外侧的口袋里。
我问他:你怎么不吃?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不能吃,不能吃。
为什么不能吃?
如果吃了的话,它就会在你的肚子里长成火烈鸟,你会咳出满嘴的红色羽毛。
蒋肖然认真地告诉我,同时右手伸到口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温热的蛋。
第二次是在傍晚。将近四点半的时候,天空还是澄碧如洗,而远方的山峦背后却扫出淡淡的几抹夕光,像极了女子即将离开所爱之人时欲说还休的寂寥眼波。
星期五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美术课。说是美术课,其实也就是一群孩子在一间大教室里**创作。剪纸,折纸,蜡笔画,诸如此类。我喜欢折纸,因为简单,而且能千变万化。以前那个被我误以为是哑巴的男孩在的时候,他总喜欢用树叶沾上颜料拓在纸上作画。明明则偏好水彩笔,画着那些谁都认不出来的东西。
蒋肖然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和夜里一样用水彩绘画。下课之后,其他孩子总是雀跃着跑回寝室,而他却是疏离地坐在教室,直到完成最后一笔才离去。他会把画稿仔仔细细地叠在一起,收进画夹。夕阳的光辉舐着他的侧脸,留下一溜赤红的剪影。
这天秦嘉嘉帮忙打扫美术课上孩子们留下的废纸片,我在教室里帮她。
地扫完了,桌子上的彩笔剪刀也都摆放归位。唯独蒋肖然还端正地坐着。我在他身边坐下,他亦没有抬头。他用*常握铅笔的姿势握那支水彩毛笔,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纠结地靠在一起。他的神情专注,仿佛在他面前展现的是一座未命名的天堂,中有亭台楼阁,日月星辉如锦绣刺与其上。
调色盘里清一色的红。
桃红,杏红,橘红,宝石红,牡丹红。忧郁的胭脂红。深深的火红。
蒋肖然用这些红色勾勒出鸟的轮廓。一群鸟,细腿弯颈,骄而不矜地站立着。它们的***身体仿佛正在燃烧,睥睨地看着我,看着我和蒋肖然。那些红色似乎已经不仅仅是红色了,它们有了灵魂,它们就是这些鸟。烈如烟火焚城的鸟。
我问蒋肖然:这是什么鸟?
他说:火烈鸟。
你见过火烈鸟?
它们就在这里,就在我眼前。
蒋肖然游离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向原先所在的地方。教室里安安静静,课桌整齐地摆放,巨大的沉默在这个空间里旋转,像个孤单的舞者一样起舞。
他闭上眼,继续说:我听到它们在扇动翅膀。它们很快就要飞走了。它们会飞离这片水泽,去另一个干净广阔的地方。不过没有关系,因为我会和它们在一起。
我放牧火烈鸟,我带它们去寻找另一个归宿。我们走过千山万水,但我们不会觉得劳累。因为我们是**的。
蒋肖然睁开眼,笑了起来。
那个瞬间,我仿佛真的感觉到数千双火红的翅膀翕动,掀起温柔而绵长的风。
夕阳缓缓下坠,鸟儿们继续前行。牧鸟人在羽翼的阴影下微笑,浓墨重彩地记录它们站立的姿势,觅食的姿势,追逐的姿势,飞翔的姿势。一切都是好的,桀骜而**。
回去的路上,秦嘉嘉说:你知道吗?蒋肖然是在这里待的时间最长的人之一。
他被判断为妄想症的时候是五岁,在这里住了将近十年。
他的父母不愿再接受他,也从来没有带他离开过这座建筑。
一次都没有。
她回过头来,定定地注视着我:
所以安南,他说他放牧着他的火烈鸟。
或许又是火烈鸟在放牧他。
本文作者:鹿卬
又得浮生一日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