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14号房间里住着一个男孩。眼神淡漠而藏着不安,仿佛一头幼小的狮子。
我每每遇见他,他都是低着头,双手乖巧地垂在大腿两侧。他走起路来身体会习惯性地微微左倾,似乎左手边有着他某位看不见的朋友,如影随形。他的目光从来不刻意地投向哪里,都是随意地扫视,好像意兴阑珊,又好像疲倦而又不知所措。他的朋友很少。
他的治疗师是一位看起来非常严肃的女人,戴着一副玳瑁色的眼镜。
早晨,女人都会在纸上写下给他的问题:“他们还好吗?”
他攥着铅笔,歪歪扭扭地写:“好。”
女人用是单人旁的“他”。
我一度以为男孩是个哑巴。
他不喜欢和别人群聚,一有空就钻到房间里。我曾经好奇那房间到底有什么,是他捡来的流浪猫,还是各种各样的书籍?
直到一个大晴天,碧空如洗,坪地上的青草恣意舒展,织成一条绿毯。那样鲜明的绿,记忆里似乎再也没有过。我刚从食堂里出来,远远地看见绿色中有一个瘦弱的身影在移动。是那个哑巴男孩。他正试图将一张**拖到草地上。可那张**毕竟太大了,而且不像白纸那样可以折叠。他慢慢地拉着席子,一步一步地向前,双臂因为用力而绷直,我几乎能想象汗水沿着他的脖颈流到指尖、最后滴到草坪上的样子。
摆好**之后,他打开放在草地边的三只旅行箱——一只一只地解锁,然后把里面的东西放到**上。从远处看,那些东西是一堆颜色不一的长方块,在太阳下闪烁着旧日的色彩。我走近了,方才看清楚,那些都是打字机。
古老的,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起的打字机。
我数了数,一共九台。每台都不一样。他把打字机按照3×3的方式排列好。然后在他们身边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远方。他的眼睛明亮。正午的太阳热烈而奔放,仿佛试图把世界熬成一锅沸腾的汤药。有风穿过他的白色短袖,领口处露出瘦瘦的锁骨。背后,那树鸡蛋花安然伫立,默默地观望着他和他的打字机。
我走过去,说,你好。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眼中没有警惕亦没有欣喜。
我又说,这些都是你的打字机吗?
他点点头。
我脱掉鞋子,蹲在**上观察那些打字机。他没有阻拦,神情依旧*静,仿佛我只是一阵路过的风。每台打字机上都贴着贴纸,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字眼。一台深绿色的打字机上写着“鳄鱼”,一台粉***则标记**“贝尼塔”,还有“duri”、“河”等等。那台写着鳄鱼的打字机明显是最老的,键盘上的白色字母因为人们的抚摩而掉了色,绿漆也有几处被磕掉,看上去却更加稳重。背面的铭文表明它产自六十年代的英国。它漂洋过海,如今沐浴在亚洲东南部的日光下,带着沉甸甸的历史的重量。
我问男孩,鳄鱼是它的名字吗?
他不回答,把刚刚被我移了位的打字机摆回原位。标准的3×3。
我看着他一丝不苟的动作,说,我能和你一起坐在这里吗?
他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我在他旁边坐下。
空气中弥散着鸡蛋花的清新味道,青草的味道,太阳的味道,土地的味道。我们沉默地坐着,时间变慢了。至今我回忆起那个午后,最深刻的就是留白式的沉默。我想很多事情,各种各样的思绪像潮水一样涌来。曾经被我丢弃的那些东西,或者我心怀执念的东西,都在那个时候跨越长长时间,在回忆里与我再见。我从来都没有为他们准备一张**,一起看这盛夏骄阳。但他们却忠诚地伴我度过人生的某一站,然后化作一味香辛料,在往后的回忆里散发出点点辛辣或余香。
我不说话。男孩不说话。打字机们不说话。
无声里,我相信打字机们拥有灵魂。万物都有灵魂。时间或许是盛放灵魂的容器,它是界限,也是一台混合机。它把万物调剂成所谓的人世间,它成全了我们的迎来送往。在我们缤纷多彩往事流溢成河的记忆里,它是最沉默的主角。
过了好久,我站起身来,与迎面而来的风撞了个满怀。
本文作者:鹿卬
又得浮生一日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