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之美为玉,自古以来,玉乃是王侯将相尊宠的掌中玩物,或是话江山之美的传国之尊。玉石不仅种类繁多,分级也十分讲究,从黄翡绿翠、青玉和田,到木那芙蓉、铁龙生……不同的玉养不同的人,所谓“良禽择木而栖,美玉择德而居”,如此是也。
不过,月有盈亏,世无完人。玉石,亦是如此;人心,又何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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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丞一脚踏入了这家古玩店,店里没有灯,桌椅都是木质的,包了一层厚厚的浆,一看就是年头货。
明明是八月初,此时正值烈阳当空,可一进这店里,画丞却感觉阵阵寒意涌上眉心,而且店内十分黑暗,若不是有那点燃着的几支红烛,画丞定是看不清这店内部的面目的。
画丞四下一打量,并未见老板。画丞咽了口口水,晃悠起来。
店里还真大,光从外面看根本不觉得,所有古玩字画都单独陈列在一个一个隔间里面,在昏暗的烛光下只露出它们的冰山一角,不过仅仅是这一角,也让画丞打了个哆嗦。
这些可都算得上是全部都是国宝级的文物啊,即便是最简单的一个琉璃碗,价值至少也有中六的水准,更别提那战国的青铜戟头或者是保存如此完好的大件元青花了。
“果然是聚宝阁。”画丞点点头,觉得这次有活干了。
画丞是文物保护局的工作人员,他负责在市场上回收那些流落民间的珍贵文物,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给持有者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文物收回。其实与其说是文物保护,画丞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小偷,窃取老百姓的宝物,再让其中一部分流入**的腰包里,以赚取外快。
画丞咽了咽口水,接着看。
古董这个东西,对于不懂的人来说纯粹是件垃圾——一个破碗、一块破石头甚至一卷草纸、一捆废竹片,但是在真正懂行的人眼里,那些“破烂”是无法估量其价值的宝贝,或者是让自己一夜暴富的利器。
“只要给这老板冠一个什么私藏文物、偷挖古墓什么的罪名,这些东西就能全部收入囊中了。”画丞皱了皱眉,“谁叫你收的全是一等一的宝贝呢?还敢明目张胆地摆出来,这不是摊明了任人摆布吗。”
画丞摇了摇头,忽然感觉耳旁一阵阴风吹过,钻进他的耳廓,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向旁望去。
红烛明灭闪烁间,一个留着长发、穿着灰色T恤和牛仔裤的男子好像是从不远处的暗门里走了出来,站在柜台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欢迎光临,客人请随意。”男子的面庞精致如水,面色在烛光下照得月白,唇色却是异常鲜艳。
画丞被吓了一跳,整个店内的红烛烛焰慢慢停止了闪烁。
“咳咳……”画丞掏出了工作证,“先生,你涉嫌倒卖文物,请跟我走一趟。”画丞压着嗓子,显得自己很深沉。
男子听了这话,眉眼先是一皱,随后便慢慢散成笑容:“这……小生也很为难啊,这才开店不久,哪里敢做什么文物买卖,无非是卖些小玩意儿贴补家用罢了。”
小玩意儿?你敢说那棵青铜树也是小玩意儿?画丞瞟了一眼门边那棵探入屋顶的青铜树,突然发现这屋子好像也是出奇的高,比在外面看上去高多了。
没等画丞开口,男子又说:“大人不如通融一下。”
“大,大人?”
男子金棕色的眸子里映出眼前的烛光,他笑了笑:“不如这样,大人看看小生这店里那样货看着顺眼,尽管拿去。”
嗯?画丞心说这有意思,自己做这一行这么久,见过店家用这招的也不少,不过大多都是卖些次品的店。而眼前这家店里的东西随便出手一件都是六七位数上下,混了这么久了,这眼力自己还是有的。
画丞心里打起了算盘,这样好的机会自己怎么能错过?要是把这店给收了自己最多得个三五万的油水,而若是凭借自己的人脉出手这其中一件,那可不得了,虽说要是被上头查到了那就麻烦了,不过人生难得拼一把呀。
男子看画丞有些动摇,便绕过柜台走到画丞面前附耳说道:“若是不够,大人再拿一件也可。”
画丞眼前一亮,脑子里如过电一般打了个激灵。
男子见画丞这般模样,轻轻一笑,退了几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画丞先挑了整整一套帝王阳绿的翡翠,反复挑选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店主脖子上。
“你,戴的是什么?”
男子听了眉头一紧,垂着眼把挂在胸前的坠子取了出来,画丞心中一惊。
是血玉。
画丞要了血玉坠子和翡翠,满面红光走出了古玩店,临走前回头望了望店门上的牌匾。
好家伙,这牌匾可是用上好的影子阴沉料金丝楠整块做成的,**两个大字:奈何。
画丞走后,奈何店主将另外一件古物取出,放在了原本属于那套翡翠的格子里,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脖颈,嘴角勾起一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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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画丞将紧紧包好的翡翠和血玉取出,仔细欣赏起来。
画丞之所以如此钟爱玉石,其原因大概在于他此生拥有的第一件古物便是玉石了,那是他爷爷亲自挂在他脖子上的一块白玉。从他懂事以后,画丞就有了研究、收集玉石的癖好。
都说千年白玉化秋葵,那老爷子送给画丞的白玉便是泛起淡淡的鹅黄色,可见那玉的年头实在不小。
画丞记得自己小时候偷偷听见爷爷对爸爸说:“你让那块古玉别离了丞丞的身,那孩子此生注定有一场浩劫,那玉能护住他,切记切记。”
呵呵,自家老爷子本来就喜欢研究些风水堪舆,这等糊涂的话自己怎么会理会呢?画丞心里暗笑,那白玉早就被自己当掉了。
画丞捧着那块血玉,似乎还能隐隐约约看见其中的血丝。在奈何店里,因为光线太差,画丞没怎么看这块玉,只是觉得上面似乎有些纹路,现在看来,那血玉上确实刻有一个图案。
画丞左看右看,愣是没看出这图案是个什么东西,他索性拎着绳子将玉坠悬在半空,在光线的作用下,画丞惊讶地发现刻痕的阴影拼接成了一个形状,仔细一看,是只眼睛。
更妙的是,那眼睛的瞳孔处正好是血玉上所有血丝汇聚的一点,颜色最为血红。
这下画丞对这玉坠更加爱不释手了,果断将它挂在了自己脖子上,欣赏了一会后,画丞又琢磨起了那一套翡翠,拿出手机打电话准备联系几个大客户将其出手。
画丞盘算着这一套能有个怎样的好价钱,心里美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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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店主正在自己的柜台前仔细擦拭着一只酒杯,酒杯杯壁上雕着极其精美的纹饰。店主把酒杯靠近烛台,侧转杯身,酒杯在烛光的照射下透出萤萤绿光。
突然,柜台前的两支红烛烛火一闪,店门被人推开。
此时正是**,天还只是微微亮。
“这位客人,小店还未备好,您怎么就闯进来了?”
来**口大口喘着粗气,奈何店主定睛一看,此人正是画丞。
“这不是大人吗,怎么又光临小店了,莫不是再想讨两件?”奈何店主放下酒杯和绸布,走下柜台。
画丞俯着身子,撑着货架,一把扯下脖子上的血玉佩,伸向奈何店主眼前:“我……我问你,你这**是什么东西!”
“哟?这不是小生的玉佩吗?”
画丞挺起身子一把狠狠扯住了奈何店主的衣领:“我告诉你,你得把这玩意儿拿回去!”
店主目光闪过一丝阴冷。“这……小生可办不到。”
“什么!?你应该知道吧,你是知道的吧!!你当时为什么不阻止我?!你存心的!”说完,画丞发疯似的想把玉佩往奈何店主脖子上套。
奈何店主轻巧一闪,画丞重重摔在了地上。
“小生的确知道,”店主泛起一丝邪笑:“不过,小生也确实收不回这玉坠。”
“为……为什么!”画丞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这样,大人不如随小生入了里屋再聊,放心,听完小生一席话,大人自会做出选择。”奈何店主转身提了柜台上的紫砂茶壶,对着画丞笑了笑。
大人是不是,收了这坠子过后,每晚都能见到,鬼?
那就对了,这血玉坠子是会挑选主人的,若是无缘的人,是看不见小生脖子上的坠子的,而一旦坠子选择了主人,再找到下一个主人前,坠子是不会离开这一任的主人的,而这一任的主人也不能将此坠子交给上一个主人。
大人问这坠子的来历?
大人可曾闻过那“独留青冢向黄昏”?不错,正是昭君。这坠子正是昭君之物,不过不是她生前的物品,而是她故后之物。
血玉,其成因便是将上好的玉放入将死之人口中,人死前最后还要咽一口气,正是这口气,会将逝者含于口中的美玉吞入喉中,至于血丝密布之处,**气侵蚀灼烧,再经地阴百年,便成为色泽如血、质地如丝、其内容物如同血管纵横的血玉。
这枚血玉,便是取自昭君体内那枚。
血玉乃是至阴之物。古来素有至阳之物辟邪之说,常人却不知这至阴之物也可辟邪,其以毒攻毒,往往能防止**侵扰,但是也会招引来鬼众。
大人每晚所见,则是被引来的鬼众是也,不过大人不必担心,即便是万恶缠身,血玉也会保护您免受**危害。
听完奈何店主一番言语,画丞心里舒坦了很多,却也多了几分凉意。自从他挂上这血玉坠子,每天夜里都能看见不详的东西,倒不是说它们面目有多恐怖,只是自己觉得十分瘆人。
奈何店主抿了一口青茶,又说道:“大人目前有两条路。”
“第一条,大人可以选择将这血玉交于我,小生虽然不能收回这血玉,但是可以将其中的阴气破坏掉,让大人免受惶恐之苦,大人也就能舒舒服服回家过日子。”
“第二条,大人可以……”奈何店主悄声在画丞耳边嘟囔了什么,画丞原本黯淡的目光慢慢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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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老板,这就是您的不是了。”
画丞把玩着手里一枚漆黑的料子,抬着眼看着眼前的小鬼。
“画老板,咱们说好的,只要把那串朝珠弄给您,您就给小的烧三千纸,可这账目上怎么只有一千呢?”
“呸,你这**,生前还没享受够,现在知道求人的滋味了?”画丞一挥手,那小鬼瞬间飞出好几米远,一声惨叫摔倒在地。
“老子现在没空搭理你,库存的纸钱根本烧不够,给你烧了就是给你面子了,你还起劲了?”
“可……”
“还不快滚!”画丞一声怒喝,小鬼吓得屁滚尿流,仓皇逃出了门外。
自从接了这阴阳香火,画丞是愈发肥得流油了,他一面**着阴间的古物,一面又高价售出给不懂行的小白,这短短几年,便成了省里响当当的古玩首富。
画丞一方面通晓阴间律法,一方面又在阳间玩着瞒天过海,不仅积累了财产,还讨得了好几年的阳寿,把两界都玩得风生水起,好不快活。
有了这血玉的保护,画丞愈发放肆起来,搞的阴间乌烟瘴气,阳间的很多人家也是家破人亡。
这天,画丞依旧坐在自己黄花梨的大桌前,叼着烟掂量着手中一颗龙口金珠的重量。
“一斤四两,给烧八千纸。”画丞哗哗开着单子。
“这珠子怎么说好像也有两斤六两吧。”门口的队伍里传来了一个比较陌生的声音。
“***,老子说是多重就多重,你是哪根……”画丞一抬眼,那队伍里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阎罗大人。
“哎?大……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嘿嘿,上次的三万纸用完了?得,要不我再给您烧点?”
阎罗咳嗽一声,身后的黑白无常左右上前分别拧了画丞的两只胳臂,画丞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跪在了冥府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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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下画丞,你可知罪?”阎罗威严地坐在漆黑的龙椅上,大喝道。
画丞一时懵了神:“大人,小……小的确实不知所犯何事啊。”
“大胆!尔等私自在阴阳两界做交易,导致冥界秩序混乱不堪,还不知罪?!”阎罗王把惊堂木一拍,声音震耳欲聋。
画丞眼珠子一转,随即对阎罗说:“大人,近来手头可有闲钱?”
阎罗冷笑一声:“哼,你以为本王真的就被你贿赂了?那不过是在探你罢了!”
“探……探我?”
“判官,还等什么?”
龙椅背后,侧身走出一人,头戴黑金冠、身披黑金袍,左手捧生死簿、右手执判官笔,长发飘逸,面若凝水唇似点朱。
“奈……奈何店主?”
“哈哈哈,正是小生。怎么样,画丞大人?哈哈哈。”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画丞扯开嗓子喊了起来。
判官轻轻一笑,说道:“那我来告诉你怎么回事。”
“画丞,你可知你有一世是何人?”
“不……不知。”
“毛延寿!”
画丞听完这个名字,呆立在那里。
“不错,正是宫廷画师毛延寿,当年王昭君正是因为你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三十三岁便撒手人寰。按阴间律法,你可知你如何赎罪!”
“……”
“你的惩罚就是——世世代代轮回往复中接受考核,若是考核成功,便可进入正常的轮回,若是不成功,便继续下一世惩罚。”
判官顿了顿说:“你今生所享受的一切荣华,都将变作**的折磨加倍返还与你,而你造成的一切后果,都将在来生记入你的**中。
本来你的前世表现得还不错,不过最后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不然你今世应该是最卑贱的出生。”
“我……我还是不明白,考核是什么?”
判官一挥手,血玉从画丞的衣领中浮出来,来到了判官面前。
“考核就是,你的贪念。”
“贪念?”
“不错,从一开始,这枚血玉就不是助你见鬼的,而是助我记录你一切行为的,那只**之眼,我估计你是理解错了吧。”判官用判官笔轻轻一点那血玉眼睛的中心,血玉便化作血色的墨水融进笔中,判官口中念念有词,笔悬在空中,自动在生死簿上写了起来。
“那么,就随我下入**接受惩罚吧!”**完毕后,一只恶鬼从背后拽住画丞的衣服,套上枷锁后硬生生将其拖走。
画丞呆若木鸡,瞪大了眼睛看着渐渐远离自己的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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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对阎王说:“阎罗王,世人皆以为我阴间乃是恐怖之地,以为我鬼众乃是祸人的灾物,这可如何是好?”
阎罗抚了抚胡子:“对于作奸犯科者,这里本来就是最恐怖的地方,而至于我们,就任他们无端猜疑罢。”
判官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一闭眼,回到了奈何。
奈何。
“一纸判决,两盏红烛。你的冷暖,不妨,告诉小生。”判官轻轻一笑,拭了拭手中的那枚血玉坠子。
本文收录于文集《奈何店》,为一个系列的故事,《灾》是第一篇。
本文作者:周宇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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