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4日,夜。
清明节的前一天,高速公路上的车,大抵因为清明将至,似乎也比*时少了些。一辆小货车在公路上飞驰,溅起一路的水花。开车的是个中年男人,有些百无聊赖的看着前方,低声咒了一声这见鬼的天气,扭开了车**收音机喇叭。深夜的广播里放着许冠杰的铁塔凌云,七十年代的粤语老歌响起在清明雨纷纷的夜里,听得男人没来由生出许多喟叹来。雨刷一来一回,视线模糊了又清晰,像极了一个荒诞的梦,催的人昏昏入睡。男人的车开的很快,窗外的景物迅速的倒退,被淅啦啦的雨折射的有些变形。突然,男人视线一晃,看到路边昏昏的路灯下,依稀有个人影,小姑娘的模样,摆着手。男人吓了一跳,匆忙向后视镜看去。镜子里依旧是高速上千篇一律的景象,方才经过的路灯下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男人摇了摇头,伸手捏了捏眉心。心想,大概是困糊涂了,这半夜三更的怎么会有人在省际高速上搭车呢。正想着,男人突然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叔叔,载我一程吧”。那声音极低,被拉长在车带起的风里,莫名的生出些诡异。男人吓的一哆嗦,用力揉了揉眼睛,心说得赶紧找个休息区,抽根烟醒醒神。
十分钟后,休息区到。男人把货车停在停车场,打算下车吃个面抽支烟,压压惊。从车里出来,四月的风带着雨意,凉飕飕的溜着脊背而上。男人打了个喷嚏,骂了一句:“几月份了,还TM的这么冷。”男人抱着胳膊,隔剥离敲醒了打盹儿的售货员,抽着鼻涕道:“一包红**一盒老坛酸菜。”卖东西的大妈打着哈欠,把东西递出来,偏头看向男人旁边,问:“不给小的买点啊?”男人愣了愣,低头看向自己旁边,哪有什么小的。四十多岁女人的脸,在苍白的日光灯下像一张松弛而劣质的面具。女人面无表情的望着什么人也没有的所在,好像看到了什么似的又问了一句:“孩子饿成这样不买点儿什么啊?”男人吓的够呛慌忙把钱递进去,也顾不上找零,扭头便逃也似的走了。
男人在休息区的餐厅里找了个靠窗的地儿坐下,点了支烟,心说这都什么事儿啊。果然清明节快到了,一路上都不干不净的。男人好容易缓了缓神儿,一边抽烟一边等面泡好,一边心里合计着清明回去扫墓的事。算算也有两三年没回去了,见天的在外边跑活,家里那小丫头估计都快不记得自己了。男人苦笑着摇摇头,眼神扫过窗外,差点吓去了半条命。窗外阴惨惨的灯下,站着个小姑娘,怀里抱着一个布包,脸色灰扑扑的,依然就是刚刚在高速上晃到的那个人影!男人想开口说点什么,张嘴却什么也问不出来,声音被所在嗓子眼儿里,俨然已经快吓出翔的架势。小姑娘歪着脑袋望着已经面无人色的大叔,开口道:“叔叔,载我一程吧。”男人愣在原地,石化了一般望着那个小姑娘。“叔叔,载我一程吧”,那声音薄如蝉翼,拉长在车子带起的风里,和此时的声音重合在一起,让男人的血液霎时间逆流成河。小姑娘看着男人依旧僵在那儿,有点困惑的眨了眨眼,从门那边绕进来,站在男人面前。男人此时才看清楚了小姑娘的全貌。那是个大概十三四岁的孩子,瘦瘦小小的立在面前,有些歉意的朝着自己笑,一副做错事的小孩子模样。男人舒了口气,心想这谁家倒霉孩子。小姑娘见男人缓过劲儿来,犹豫着又开口道:“叔叔,我想回家。你是不是到S村的呀。”男人伸手揉了揉眉头,道:“你这丫头,怎么一个人。你爸妈呢?”小姑娘摇了摇头,有些难过的样子,然后依旧道:“叔叔,你是到S村的吧。你带我一程吧,我想回家。”男人四下看了看,餐厅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男人心想,谁家父母真是不负责任,道:“我是要去那儿,可是你不能跟着我走,你乱跑不怕爸妈着急吗?”小姑娘低着下头:“我爸妈,不在了。"男人愣了愣,有些同情的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小姑娘说完,突然抬起头,女孩子的眼睛很大,是那张营养不良的脸上唯一明亮的所在,她盯着男人道“我想回家,我走了好远才走到这。实在走不动了,求求叔叔,载我一程吧。”男人叹了口气,把烟掐灭,心想总不能就这么把孩子给带走了,还是打个电话报个警靠谱。男人一边想着,把面前热气腾腾的泡面推导小姑娘的面前,道:“饿么,吃点吧,热的。”然后一边走出去从口袋里套出手机打算报警,拨了半天竟然死活打不出去,男人低声骂了句这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连个信号都没有。算了,这小姑娘八成是走丢了的,把她带回去总比把她丢在这荒地里遇着坏人要好一些。男人想了想,打算带着孩子上路,等到了县城先给孩子送到派出所里去,说不定还是做了桩好事。男人定了主意,把手机塞回口袋里。那个小姑娘还是坐在之前的位置上,低着头,从背后看过去小姑娘的周围似乎灰蒙蒙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落灰似的往下掉。男人揉了揉眼睛,走过去,道:“知道家在哪儿吗,叔叔带你回去。”小姑娘听到,猛地一抬头,眼睛瞪得**的,很是高兴的样子。“谢谢叔叔,叔叔快吃饭”小姑娘把泡面推到男人面前。男人看着对方笑,心里也听开心,坐下来打算吃完赶紧着上路回家。男人刚一碰泡面,顿时愣住。刚刚还热气腾腾的面,竟然已经凉透了,像是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似的。男人看了看对面的女孩,对方正睁着大眼睛望着自己。男人推开泡面,心想这休息站不正常,还是赶紧着走。男人起身,对小丫头说:“咱们走吧,这地方不太*。"小姑娘看着男人立马就能上路,很是开心,竟也没问这地方怎么不太*。
两人**车,男人把小姑娘在副驾里安顿好,打火上路。夜深了,雨也越下越大,倒真是应了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景。小姑娘抱着布包看着窗外,目光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男人看着那个小丫头,不知道怎么竟看出了一种不符年龄的感觉,那是一种被埋在心里太久仿佛快要变质的难过。车里很安静,男人又去开收音机,却没成想扭了半天不论怎么搜频道,都是刺刺拉拉的杂音。男人有些烦躁的关了那,吱吱呀呀的收音机,有些尴尬的说:”这东西*时不这样的。“小姑娘没搭话,依旧望着窗外,小声哼着什么,粤语的男人听不太懂,只是调子软软的很好听。男人问:”小丫头唱什么呢?""念亲恩“,小女孩有点不好意思的说。男人问:”这是首老歌了,你怎么会唱?“小姑娘头低了低说:”我妈唱给我的,我家在广州打工,所以我妈会说点广州话。“男人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家出了什么事,怎么你一个**半夜跑休息站搭车啊?“小姑娘又将头扭过去看着窗外,将怀里的包抱紧了些,十几岁的脸影在明灭变幻的灯光里,让男人有些后悔问了这个欠抽的问题。小姑娘一直没说话,男人以为她不想回答,便也不再说话,专心开车。却没想到,小姑娘突然开口,缓缓道:”我爸妈,都死了。他们干活的那个厂子仓库着了火,死了好多人。“男人愣了愣,道:”然后呢,工厂没赔钱?“小姑娘摇了摇头,嗓子哑哑的道:”没,被压下了。“男人有些愤怒,骂了句遭天杀的。过了一会儿,男人小心翼翼的问:”那,你家还有别人吗?“小姑娘扭过头,”还有爷爷奶奶,我好久没见着他们了。“男人见对方高兴了些,又问:”好久没见了吧,等叔叔把你带回去,就见着了。“”小姑娘听了,挺雀跃的道:“嗯,我奶奶烙的饼子可好吃了,等叔叔送我回去了,我让奶奶烙饼子谢你。”男人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一揉才发现女孩子浑身冰凉,男人下了一跳,道:“这***鬼天气,怎么越发冷了。”男人收回手,觉得掌心糙糙的,低头一看,一手的灰,不知道从哪蹭上的。男人降了降速度,不知道从哪儿摸了件夹克递给小姑娘,道:“穿着吧,别冻着。”小姑娘披上衣服,礼貌的道了声谢谢,然后对男人道:“叔叔,你的收音机用不了,我给你唱歌吧。”男人点了点头,挺高兴的道:“好啊。就唱你刚刚那首吧。”小姑娘披着大了不知道多少号的夹克,开口唱起了那支九十年代初的老歌。
一轮明月悠悠云中走,
清风吹我遍遍思乡愁。
回望来时路,
匆匆几春秋!
家园双亲已白头,
梦里爹娘四海伴左右,
醒来身在他乡独漂流。
月圆人不圆,
何处是归途!
怕叫双亲苦等候!
人生不能忘,
最是父母恩。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一曲天伦诉情衷!
小姑娘的声音,和着夜半敲打在车窗上的雨,让男人听得莫名的眼热。
回望来时路,匆匆几春秋。月圆人不圆,何处是归途。
男人有些困惑的看着那个靠着窗哼着歌的丫头,心里有点难过。
货车一路飞驰,大概三点多,车子下了高速,穿过城镇驶向一个小村庄。男人对小姑娘道:“快到了,你记得家在哪儿吗?”女孩点点头,伸手指着路。在绕了几个弯之后,终于听到女孩道:“到了。”男人吓了一跳,四处看了看,问:“你确定?”女孩子点点头,男人熄火,拿了个手电,对女孩子道:“你在车里等着,我下去看看。”
车停在一片荒弃的院子前,院子里是一座看上去废弃有些年头的老房子,在风雨里吱呀吱呀的响着。男人越想越不对劲,拿着手电四下里晃了晃,看到院里似乎立着个什么东西。男人走过去,顿时吓得坐在地上。那是一座土坟,没有碑,堆得歪歪扭扭的。男人被唬得面无人色,慌忙向车那边跑去,看到那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了车,正站在自己身后。男人一把拉住她,说:”走吧,你记错了,这家人都死了。“小姑娘抱着布包站在原地,突然抬头向着男人道:”这就是我家,你看到的是我和爸**坟。“男人怔在原地,哆哆嗦嗦的问:”你。。。你说什么?“小姑娘抬头,男人手电晃过,女孩子灰扑扑的脸上竟然是血肉模糊,一副大火烧过的样子。男人朝后退去,问:”那年大火,死的不只是你爸妈?!“女孩子点点头。男人突然明白过来之前怪事的来源,吓得坐在地上,道:”你是鬼,你别害我。“女孩子摇了摇头:”我不想害你,我想求你帮个忙。”男人拼命的向后退去:“你别过来,我已经帮过你了,你干嘛非缠着我啊。”女孩子看男人害怕,便停在原地不在动,道:”你别怕我,我就是,想请你帮个忙。你人好,我才能跟着你。那些心肠坏的人,他们身上都是戾气,我不敢过去。“女孩子见男人不再跑,便接着道:”我们家出来打工很多年没回来了,爸妈老说等赚了钱就回来。他们在厂子里干活,我就在一旁玩,想着等有了钱就可以回家跟爷爷奶奶玩了。后拉,厂子着了火。那天的火好大,我爸妈本来也许是能跑出去的,因为要去找我才死在里面。他们死在厂子里,我死在去医院的路上。之后我找不着他们,我在厂子那儿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只能自己回来,可是又没人愿意载我一程。“女孩子说到这,突然把怀里的布包递到男人面前,接着道:”这个布包里是我家里的钱,你帮我给我爷爷奶奶好不好,求求你了。“男人看着女孩子在雨里泡的发胖(pang,读一声)的脸,吓去了半条命,只会拼命的摇头。女孩子跪下,很是着急的样子,对男人道:求求叔叔了,天一亮你就看不着我了,求求你帮帮我。”女孩子在雨里跪着,血肉模糊的脸上不知道是雨还是泪,男人犹豫着伸手,接过那孩子一路上护在胸前的布包。刚碰到,便听到鸡叫第三声。
天亮了。
男人从雨里坐起来,重重喘了口气,仿佛昨夜种种都是做梦一般。男人抹了一把脸上不知道是冷汗还是雨水,低头看到了女孩子的布包。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它。反正都把那丫头带回来了,也不怕什么晦气。男人拿着那小包,***。
那布包里是薄薄一打已经破烂的看不出原来样子的***,已经不能花了,还有两身大人的衣服。估计是大人护着小姑娘,先死了。死的时候以为孩子没事,便了了心愿,投了胎。却没想到即便他们拼死护着,自己的孩子还是没能救过来。如此,反倒是留下小姑娘孤零零一个,抱着自己父母的尸骸被强大的念力栓在这人鬼殊途之间。那小鬼没别的念想,她跟着自己,不过是,想回家而已。那里,还有她年迈的尚不知远方噩耗的祖父母。男人听村里人说,那小丫头大抵死了有四五年了,这期间那老两口天天守在村口见人便神神叨叨的问,看到他们家小子一家了吗?大抵,是老两口想念的力量太强大,那丫头才会一等这么多年一定要回家。只是,这一路走了太久,她的祖父母临了也没有等到她回来。男人想着,突然有些难过,这个孩子死的时候跟自己家丫头差不多大,最是招人疼的时候。
后来,男人找人把那家人的坟修*整了些,把小姑娘的布包也一并葬在了里面。男人走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去了那个院子,那一家人在烙饼子,小姑娘趴在窗口向他笑,很高兴的样子。
后来,男人打扫车子的时候,发现副驾上积着淡淡的一层灰。他突然想起来,清明前夜,那小姑娘坐在那儿裹着他的衣服,唱歌的样子。
后来,男人开车离开村庄。货车在高速上前进,他突然想起来一路上,那丫头都一错不错的盯着窗外,好想要把一路的没一点都记在心里。路的尽头,是归途也是终点。收音机里依旧是一首粤语老歌,歌里唱,此时此处此模样,且唱一曲归途上。
后来男人依旧跑长途送货,只是再也不曾碰到半夜搭车的人。不过,生意倒是莫名的好了起来。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庇佑,运气格外的好。有人问他怎么突然转运了,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赚钱的门道。男人听后笑了笑,说:“我哪里有什么门道,只是信人心罢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道理从古传到今,简单的不得了,只是现今很多人都忘记了。”
后来,男人老了,便把这个故事讲给自己怕黑怕鬼的小孙女听。小丫头听完,问:“为什么那个小女孩不敢接近坏心眼的人呢,那岂不是说那些坏人比鬼都可怕?”男人听了,点点头,道:“是啊,有些人作恶,比鬼更可怕。比如那厂子的老板。不过听人说,那人后来生意做得也不顺,厂子着了大火欠了一屁股债,没过多久就死了。大抵是作孽太多,遭的报应。”小丫头听的似懂非懂,问:“那,只要我行善,就是遇见鬼了也不可怕是不是?”男人笑了,揉了揉小孙女的脑袋,道:“是。”
后来,男人的孙女也长大,早已经过了怕鬼的年纪。清明节的时候她回去给已经失去的祖父扫墓,看到故事里的村子,看到空气里纷飞的纸钱和烟灰,竟莫名的生出些温暖的感觉来。那离乡的游子,那流离的故人,那逝去的爱人,在那一天回来,也许不为什么,只是想回来看看。那天,是另一个世界的团圆节。
她突然想起不知道从哪儿看到的一句话,那句话说,其实鬼,是有些人我们太爱他们,以至于不忍心就让他们这么去了,便无端杜撰出这么个东西,没成想念力太大,到真把他们给留下了。
本文作者:种蝴蝶的猫
愿有岁月可回首,愿得一人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