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鹫飞过头顶的时候,我张开了弓。狂熊那个傻瓜在旁边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啊,我可爱的雪落草,它飞得像太阳那么高,像云那么飘,你怎么射得到啊!”
炫目的太阳耀斑里,兀鹫消失在明晃晃的阳光中,一个皱眉的时间,又飞成天上一颗小小的黑色藜麦。我射不到它,即使有一天我能张开哥哥的弓,我也射不到它。哥哥的弓铺了六层细细密密的鹿筋,当杉木弓身被满满张开如圆月,当牛腱弓弦射出利箭如闪电,林间的飞鸟走兽就只能乖乖做哥哥的猎物。凭着那张弓,哥哥十五岁就猎到了森林里最雄壮的麋鹿,得了鹿王的名字。可是,鹿王的弓也射不到天上的兀鹫。
我悻悻地收了弓。狂熊笑够了,过来揪揪我的辫子,“雪落草,你射不到它也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等到冬天来了,到帐篷内结冰之月的时候,咱们就结婚,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的雪落草。”
我扭过头不去理他,我讨厌他叫我的名字。应该说我讨厌每一个人叫我的名字。就因为我出生时一场早早降下的初雪覆盖了部落里还没来得及枯萎的草地,妈妈就给我起名叫雪落草。多么无力娇柔,一点儿不会让人产生勇气。不过想一想,比起隔壁阿姨家比我晚出生半天就被命名为“大白”的男孩,我已经幸运多了。女孩子们都羡慕我的名字,我倒羡慕狂熊。十六岁时,他打下了一只被从冬眠中吵醒的饥饿的熊,得了狂熊这个孔武有力的称呼,可即使是他的乳名,纪念他降生时天象的雷霆暴雨,也是那么的威风八面。我只盼赶快打只大兽,得个骄傲的称号,但是到现在,我只猎到过野兔山鸡,我可不想让这些名字伴我一生。
看我不说话,狂熊弯着腰盯着我的眼睛,“雪落草,我会打下兀鹫给你做聘礼,咱们前前第一勇士的女儿、前第一勇士的妹妹和未来第一勇士的结合,孩子以后也一定是第一勇士,多好。”
傻瓜狂熊,做第一勇士有什么好,你知不知道成了第一勇士就会被兀鹫盯上,说不定哪天就被它的利爪撕开胸口,被它凶恶的喙叼走你说只为我火热的心。就像哥哥那样。就像安第斯山**小小部落里被兀鹫夺走性命的那些贤者、勇士一样。这些我却不能告诉狂熊。哥哥被兀鹫**时,将我藏在树洞里,我只来得及看到他临死时那个噤声的手势。我知道哥哥怕我说出去招来兀鹫的灭口,那我就把这仇恨埋在心里,直到有一天我能够手刃仇敌。
我重重锤着狂熊的胸口,这家伙坚实的胸肌震得我手疼,我捂着手赶快跑开,怕一不留神就告诉他**。他无意义的哈哈大笑被我远远甩在身后。
一口气跑到老师家,老师还在睡觉,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
我来的时候太对了。老师在睡着时比醒的时候好沟通,因为你只要听就可以了。而且睡着的老师会沉在各种各样的梦里,说着各种各样的梦话,虽然大多数听不懂。我想这是老师在利用自己的睡眠时间教导我们学习。
那些听不懂的恐怕是其他部落的语言,可惜这不是我的长项,我还没有学会。还有一些更古怪的发音,每当那些拗口的音节从老师干裂的嘴唇扒开他灰白的胡子在空气里跳动的时候,我分明能感觉到一同跳动的还有四周的大气元素,只是那跳动微弱得只能被称为颤抖,连最卑微的精灵都不会理睬回应那微乎其微的呼唤。我猜那是超脱于巫术之上的更神秘的东西,也许那就是传说中可造山填海、能创造一切的上古神语。可惜老师在清醒状态下从不屑于回答我的疑问,一定是嫌我修行还不够,也许老师在期待我自己找到答案。
那些少少的能听得懂的呓语,用语无伦次的节奏诉说着一个个远古神话或者某个让人变强大的秘诀。但是狂熊总说那是我一厢情愿,因为他挤满肌肉的脑子完全无法把老师梦中混乱的语序排出正确的顺序。所以,我想他之所以要娶我,就是在我给他转述了太阳神如何惩罚那些对其不敬的罪民和深深的地下其实不是石头而是滚烫的熔岩之后,他想通过与我的结合为下一代弥补一下他智力上的不足。
但更多时候,老师在梦里会大喊,“兀鹫,兀鹫……”苍老的声音里滴着血。只有这时候,我和狂熊会轻轻摇醒老师,把他从那个恐怖的记忆里拉出。那记忆中的画面,我也见过。那是多年前在那个荒败的部落里发现他前,那横卧在地上、挂在树上、倒在灰烬里的难以计数的尸体,难以计数的胸口有着血洞却没有心脏的尸体。我在那时已经吓得脚软,根本顾不上去找追了一路的松鼠,只想努力***赶快离开。还没爬起来,就看见帐篷边一具尸体摇摇晃晃的坐起了身子。那尸体手里攥着一把褐色的羽毛,沙哑的嗓子好像念着咒语。我挣扎了几次,终于依着树站了起来,正准备跑,突然听出他念的并不是咒语,而是“兀鹫,兀鹫……”我这才发现,他的胸口没有洞,他是唯一的幸存者。是兀鹫覆灭了这个部落!我心底的仇恨被唤醒,给了我莫大的勇气让我靠近他。看看他佝偻的腰背,布满褶皱的脸孔,也许兀鹫也嫌他的心太老难以下咽吧。我扶他离开了那惨地,按照他的指示燃起了一把大火,把尸体、把残破的帐篷刀剑烧成了灰,只带走了挥不去的**。我的部落收留了他,从此他成了我和狂熊的老师,因为别的孩子都不认为成天盯着一个只会睡觉的老头儿能学到什么。
看老师还在睡,我悄悄退出帐篷,把捉来的野兔放血剥皮,掏净内脏架在篝火上,这样老师一醒就能吃了。赤金色的火苗把新鲜的兔肉涂抹得黄澄澄油亮亮,我估算着狂熊就要顺着四溢的香气找过来的时候,老师被梦魇住了。
我刚刚掀开帐篷帘子,就被一股巨力掀飞,重重砸在火堆旁。上古神语以从未见的力量从老师的嘴里冲出。我还是听不懂,我甚至模仿不出它们的发音,但这并不妨碍它们把巨大的冲击力爆发在我身上。光是推倒我,它们仍不满足,又势不可挡的拥进我的脑子,扯着纷杂的线条在我脑海里演出一幕影像:
触目是白茫茫的雪峰,有风撩起雾一般的碎雪模糊了头顶湛蓝的天。风打着旋儿,在风漩的中心,一颗银色的蛋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我以为光芒已经到了最盛,却还有更多的光想从蛋里挤出来,它们撑破了蛋壳,顺着龟裂的纹路爆成雪山顶上无法直视的太阳。这太阳并无热度,反而比冰更刺骨。待光芒稍歇,我从指缝间发现,那从蛋里腾起的是只银白的巨鸟。冰是它的冠羽,雪是它的翎毛,卷起一团凝结的雾,那是它的呼吸。我想它一定是天上的神鸟,因为它轻易就把旁边伺机偷袭的兀鹫冰冻。兀鹫本向它冲去,刚迈出两步,就被神鸟吹出的冷雾冻成冰块儿,瞬间碎成了一团散乱细小的冰晶。冰晶就借着前冲的势头继续冲向神鸟。神鸟一展巨翼,深吸口气,吞掉了兀鹫在这世上存活过的最后一点儿证据。
我再有意识时,已是傍晚,身上盖着狂熊的绣花外衣,那是他17岁生日时,在我家磨了3天要我做给他的,胸前袖口都绣了**他名字的熊爪图案。他光着膀子坐在篝火旁,火堆上的野兔已经只剩一地骨头。抹抹油汪汪的嘴,他递给我一只兔腿,“喏,留给你的。”
我走进帐篷,把兔腿放在老师旁边,回味着刚才说不清是梦还是幻觉的情境。等到太阳完全落了山,狂熊点了小小的油盏照亮帐篷,“雪落草,该回家了,让老头子接着睡吧。”我不理他,举着兔腿凑到老师鼻子前,老师不为所动。狂熊看不下去了,抢过兔腿塞在我嘴里,“说了是留给你的。老头儿,老头儿,醒醒……”老师被狂熊摇醒,睁着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们。我推开狂熊,把刚才在脑子里看到的景象讲给老师。老师翻过身,继续睡,“那是神鹰……”
“它吃了兀鹫!”我要抢在老师睡着前问出答案。
“你看错了……”老师闭上眼,再不说话。
狂熊拽我回家的时候,我琢磨着老师的话,不太明白我到底看错了什么,更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不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但是雪山上有神鹰这件事恐怕是真的。
我要去找神鹰。
神鹰在雪山上,我知道的雪山只有一处,安第斯山的山顶。
我等不下去,也无法再等,马上就入冬了,在落叶之月开始前,我要完成我的冒险,不然我肯定会冻死在山里。出发的时候我带**我所有的衣服,又偷偷拿了爸爸的鹿皮绑腿。想了想,我又装**狂熊送我的熊爪手套。那是他名字的出处,当他执意在里面塞上棉花给我的时候,爸爸妈妈笑开了花,恐怕他们那时已经在畅想该如何筹备我们的婚礼了。带上妈**铜护符,在发辫里插上爸爸打下的山鹰羽毛,拿几个家里准备过冬的玉米土豆,包几个藜麦粑粑,背着弓,我进了林子。
林子和往常一样,松鼠探出树洞看看我,马上又藏进窝里。小虫子躲在草叶间和树皮的缝隙里摩擦着翅膀,风摇着树叶颤抖着舞蹈,偶尔有鸟雀呼朋引伴,夹杂着几声蛙鸣。现在正是麋鹿交配的季节,要是以前,我会捡粗树枝敲在树上,那声音和公鹿的角对撞在一起时一模一样,会让母鹿以为是雄鹿在为争夺她而**,如果顺利把母鹿引过来,那接下来就会有一顿鹿肉大餐。
越往山上走,树生得越密,马上就要走出了我*时的活动范围了。找到最后一条我知道的小溪,给水袋灌满水,在几个隐蔽的地方设上陷阱,如果运气好的话,明天一早就有烤肉做早餐了。看看已经完全暗下来的树林,对在家里寻找我的爸爸妈妈说声抱歉,向森林之神祈祷明天的路程**。有倦鸟扑棱棱的回窝,我从包袱里翻出外袍和裤子套好,爬到树上把自己捆紧,早些睡,明天继续赶路。
黑暗里,我听到有人远远喊,“你在哪?能听见吗?”是找我的,我只能堵住耳朵,努力让自己睡着。
天一亮我就爬下树检查陷阱,只有一只不大的豚鼠落网。我把土豆塞在豚鼠肚子里,生火把它一点点烤香。灭了火,我继续向山上走,这里不再是我熟悉的领域,每一步都要小心。
出发第三天,林子里已经开始变冷,松树取代了杉树占满整个林子,我想,我就快到雪线了,过了那里才会开始真正的艰苦之旅。我准备在这里多待几天,采集足够多的野果,多捕获一些猎物,得小心在雪域冻死前别被**了,我估计过了雪线我应该不会再有精力找食物。
听到呼救声时,我正在小心分辨蘑菇的种类。是个小男孩的喊声,这里怎么会有孩子?没听说哪个部落住在这么高的位置。又有一声熊咆传来,我咬咬牙,隔着棉布手套,把箭头蹭在刚刚抓到的树蛙背上。希望有用吧,光凭我的力量可无法杀死熊。我攥着妈**铜护符,祈祷这意外的狩猎能够成功,说不定下山之后我就能有个比如毒熊的称号了。
跑到声音的地点,现场却没有孩子的踪影。熊已经死得透透的,庞大的棕黑色身躯斜靠在树上,胸口的毛被血打湿,寒冷的空气里,冒着汩汩的热气。我从箭袋里拿出一支无毒的箭,试探着伸向它湿漉漉的心口,箭完全没有受到**,轻松的就深入到它的身体。我直接换手去摸,熊胸口的毛只是虚虚的搭着,原本该强劲跳动的地方,却只有一个还热乎乎的空洞。它的心脏不见了。
是兀鹫。
孩子呢?我四处去找,在不远的树后,发现了晕倒的小男孩。他旁边站着兀鹫。
这是我第三次如此靠近这凶鸟,如果在老师帐篷前的幻觉算是第二次的话。它还是那么丑陋,深褐色的羽毛披盖了全身,却独独露出个光秃秃的脑袋,白色的羽领衬得鲜红的颈子和嗉囊仿佛染了血,不,说不定那就是刚刚染上的熊血。它直直的站着,可能比狂熊和爸爸还高。我不自觉的退后,它却气定神闲的向我走了两步。对,它在走,我还第一次见到鸟走路而不是蹦跳。那姿态、那倨傲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品评猎物的猎人。
我压下身体的颤栗,举起手里的弓。仇敌就在眼前,如论如何,我要拼一下。它却只是斜睨我一下,飞走了。四人来长的翅膀,轻巧避开茂密的枝桠,它甚至还有闲暇拍掉我射出的箭。我甚至觉得我听见了它弯曲的喙里不屑的嘲笑。
我跌坐在地上,我这一辈子恐怕都没有能力报仇了。我心底巨大的沮丧还比不过它刚刚那铺天盖地的气势。一直到小男孩晃晃悠悠的***哇哇大哭,我才回过神。还好,他没事儿,没有受伤只是饿坏了。也许在兀鹫眼里,我和他都只是不值得一吃的小孩子。我给他我的玉米和肉,拉着他往山下走。我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再上山,只想赶快送他回家。
两天后,我们到了山脚。毫无意外的,等着我的是爸爸妈**雷霆之怒。即使我救了人,也无法弥补我擅自离家的任性之举。有人把小男孩送回了隔壁部落,我被罚在家里十天不许出门。
第二天,我还在为自己的失败与懦弱气闷,那个小男孩带着他的父母来道谢了。他们带来了整只的鹿做谢礼。
小男孩抱着我的腿,“姐姐,你救了我,等我长大我就娶你,我才不要娶我们村的那个丑姑娘,他们再让我娶她,我还出走。姐姐,等我长大,我也要做姐姐这样的勇士。还有那只大鸟,我要它做我的坐骑,再有熊欺负我,还让它来保护我。”保护他?兀鹫保护他?我真想告诉他,兀鹫才不会那么好心,肯定是把熊当了晚餐才顺手救了他。我们那小心脏,还不够他塞牙缝的。我还来不及说什么,愤怒的狂熊就把小男孩拎走了。
收拾好的鹿肉和土豆块、玉米粒、蘑菇、樱桃番茄一起放在**的石锅里烤着,天擦黑的时候,香气弥漫了整个部落,族人慢慢聚了过来,他们又带来了自家的吃食和乐器,姑娘们都带上自己最好的首饰,小伙子们都插**最鲜艳的羽毛。名义上,聚会是欢迎隔壁部落的客人,其实大家只是找个理由狂欢一晚。
狂熊不喜欢看我和小男孩做主角,总是挡在我们中间,只要需要我唱歌的时候,他就站出来拉着我的手做情歌对唱,完全不给小男孩机会,也把我牢牢的锁在狂欢里。直到他喝得满脸通红分不清东西南北太阳月亮的时候,我才趁他不备,盛了一大碗烤肉给老师送去。我想去问问他,兀鹫到底为什么不吃我和小男孩。老师是不会参加这种聚会的,他起不来。可是我觉得人群里好像还少了什么人。
我捧着碗走向老师的帐篷,热腾腾的烤肉隔着木碗把手哄得暖暖的。路上已经开始有醉得东倒西歪的大人,我要在火把跳跃翻腾的阴影里小心的避开他们,好在今晚晴朗的夜空里月亮女神正是最丰满的日子,她光辉能照亮一切。月亮女神撒了一把璀璨的星星做自己的发饰,漫天闪烁的星星点点托起她银色月光的纱,衬得她的脸愈发朦胧。风嫌这样的神秘还不够,扯过一团薄薄得云裹着她圆润的身躯,还是不够,又拉过一大片黑云。啊,他拉过了。不对,那不是云,那从明亮的月亮前一闪而过的黑影分明是只展着巨翼的大鸟。
我想起还有谁没有参加聚会了。
部落的第一勇士。
仿佛回应我的判断,从他家的方向传来一声尖叫。我跑过去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我刚刚扒开人群挤到最前面,就被狂熊一把拉了出来。他捂着我的眼睛,“别看,雪落草。”
我已经看见了。那个接替了我哥哥荣誉的强壮的男人,毫不羞涩的把自己的胸腔展示给大家,那个空荡荡的胸腔,除了一汪血,什么也没有了。他左手的指缝间,夹着一根长长的棕黑色羽毛。
之后的几天,整个部落都疯了,这是第几个被杀的勇士?他们一个一个排查有着棕黑色羽毛做成的羽冠的人,想也知道,他们的方向完全错了。我也疯了,兀鹫不除,就还会再有贤者勇士死在它的爪下。我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够,我知道只凭我,即使加上狂熊,我们也无法杀灭兀鹫。但是老师知道。
就像根本不知道外界的混乱,老师睡得香甜还打着鼾。我再不像以前静静等着老师醒来,我学着狂熊,拼命晃着老师的肩膀,我没有狂熊力气大,但我相信不会有谁能这样还睡得了。
“吃饭了?”老师眯着惺忪的眼。
“又死了一个人,是兀鹫干的。老师,神鹰在哪,到底在哪儿?不能再让兀鹫害人了!”
老师翻过身不理我。我***跺跺脚,干脆把他裹在被子里背在背上。比起几年前带他到我的部落时,他轻了很多,或者是我长大了更有力量的缘故。“你不告诉我,我就背你去,你总不能看我死在雪山上,我死了,你也回不来。”
“好了好了好了,放我下来,我告诉你。”
我把他放回床上,攥着拳看着他在枕头下摸索,如果他敷衍我,我就再背着他走。
戴着老师给的黑曜石项链离开他的帐篷时,我好想听见他喃喃的说,“谁也逃不了命运。”我回头去看他,他已经闭**眼睛。
我没有回家,直接进了山。本来准备回去收拾东西再走,可我看到狂熊守在我家门口,如果被他发现,明年我也没办法上雪山找神鹰。反正老师说了,这个项链可以指引我的方向,抵御风雪。至于食物,在树林里找就行了。
上山的路出奇的好走,完全不像第一次找神鹰时的迷茫,不知前进的方向。这一次,整个路程就像计划好了,每迈出一步,我都非常清楚我下一步该落足哪里。我能感觉到森林在欢迎我,它慷慨的把结满果子、爬满肥硕昆虫的枝桠递到我的面前,没有恼人的燥热,也没有烦人的蚊蝇,更没有骇人的熊或者狼,有时会有鹿或者骆马来驮着我赶路。一路**轻松。只用了一天,我就来到了之前救下小男孩的高度。
我擦擦汗,嚼着烤蘑菇,靠在树下休息。老师的黑曜石项链就躺在我的手心上,我现在才有时间好好看看它。这是一整块黑曜石雕出的复杂图案,即使部落里最巧手的工匠,如果想做出这个图案,也只能把它分成几块拼接出来。我忽然开始怀疑老师的身份。他会上古神语,他了解兀鹫的克星,他知道神鹰的下落,他有着*常技艺达不到的工艺品。他到底是什么人?摇摇头,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到神鹰。
越往上,树林的变化越大,到第五天的时候,周围已经见不到植物了,视界里被望不到边的白雪盖满。但是就像老师说的,我并觉得冷,黑曜石项链垂在我的胸口,从那里有暖暖的温度流到我的身体里。送我到这里的骆马吃掉我手里最后一把树叶,转身走了,再往上,只能靠我自己了。
不像在森林里能靠树木辨别方向,雪峰上只有白茫茫的风雪,我分不清我是在向哪个方向走,在恍惚中,我甚至判断不出我是在向上还是向下。这些我都不用管,我只要跟着黑曜石项链在我心中的指引就可以了。风越来越大,它们呼呼的灌成我耳朵里的巨响,除了这一点,我的行进并不受它们影响,黑曜石项链帮我拨开了所有的风雪。
又走了三天,在我就快吃光储备的食物时,我到了。
和我在幻觉里看到的一样,那里是雪峰上一切风的发源地,在风漩的中心,一颗银色的蛋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也跟幻觉里一样,一只兀鹫在它旁边跃跃欲试。它是来破坏神鹰的蛋?!那怎么行。
我快步跑向它,一边跑一边后悔没有把弓带出来。我什么武器也没有,该怎么阻止它。看到我冲向它,它扭头向神鹰蛋跑去,它的步伐歪歪扭扭,显然它不像我,它被风雪压着飞不起来。我加快步子,黑曜石项链一下一下敲打着我的胸口,我觉得它好像更烫了。对啊,我有这个。
我摘下项链,瞄准兀鹫扔了过去。在项链碰到兀鹫的一瞬间,一团黑色的光从那复杂的图案里爆发出来,包住兀鹫烧成一股黑色的火。兀鹫裹着火焰在雪地上翻来滚去,扑着翅膀挣扎着把项链从自己身上拨开。我冲过去再捡起,还没扔出去,就被兀鹫挑起的一团雪**。兀鹫趁机飞走了,踉踉跄跄的不见了踪影。
风渐渐停了,神鹰蛋在白雪晴空里安静耀眼。我不能把它留在这,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来,我要把带回家,老师应该知道该怎么处理它。如果它能孵化出神鹰,那兀鹫将再不具威胁。
蛋凉得刺骨,必须带它走,在这冰天雪地里,什么也孵不出来。
回到家,我跟爸爸妈妈说,这半个月的失踪是因为对未来婚姻生活的不安,在外游荡的这些日子,吃了很多苦,更觉家的温暖和狂熊的可贵,等我生日过完,在帐篷内结冰之月就跟狂熊结婚。我如此搪塞着。爸爸妈妈欣喜若狂,再没惩罚我的离家出走,欢天喜地的到狂熊家商量婚事的细节去了。
我摸摸蛋,即使到了温暖的地方,它还是凉得吓人。想了想,我点起家里的石锅。可蛋在火热的石板上也只是稍稍融化了表面的一层薄冰。狠狠心,**脆把它放在篝火**,这才起了些作用。蛋表面的冰都化了,但是当我把烧了半天的蛋从火堆中拿出时,它又迅速恢复了冰冷。
难道它已经死了?可是在我弯腰看它的时候,黑曜石项链从我脖子上垂下贴着它,我分明能感觉到蛋在微微颤动,就像里面的雏鸟在努力破壳而出。
老师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除了他最开始来到部落,我还没见他出过帐篷。“不用管它,它没事儿。”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老师好像比我上山前看起来精神了一些。他坐在蛋旁边,仿佛多年不见的老友,“这些年,你怎么样?呵呵,是啊,我都这么老了,好多年了……”我听了一会儿,才听出来他是在和蛋说话。回头看我没走,老师对我挥挥手,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是我听不懂的语言了。
这一夜,我睡得格外好,我觉得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我有了神鹰蛋,老师看起来是神鹰的朋友,等神鹰孵化出来,就会天下太*。从哥哥出事之后,我再没有如此安眠过,以前总是夜半被**惊醒,而现在,我在半夜又醒了,热醒的。
之后几天,天气越来越热,很快从初冬回到了盛夏。部落都在谈论这反常的天气。大部分人都很高兴,天气暖了,猎物就多了。但有些老人却担心这会是神的天罚。他们甚至准备从遥远的地方请来大祭司,让他问问神,可是我们做了什么亵渎神的事情。但是更多人还是认为这是神感念我们的虔诚予以的恩赐。
最焦急的是狂熊,因为我跟他说,既然说好了到帐篷内结冰之月结婚,那就等帐篷里真的结冰的时候才结婚。
不为所动的人是老师,他还是每天来看蛋,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有时皱眉有时大笑,他的精神一天好过一天,我甚至觉得他灰白眉毛胡须下的皱纹都少了很多。不为所动的,还有神鹰蛋,过了这么久,只有老师靠近它时它会有难以察觉的颤抖,除此之外,它全无动静,从来没有破壳的迹象。
我一天比一天怀疑,天气变暖,是这颗蛋带来的变化。
我没想到,它带来的变化大到逆了天。某一天,一个族人突然发现,安第斯山脉雪白的山顶突然不见了,就像是摘掉了白色的帽子露出黑色的头发。原本的纯白的雪峰现在只剩一个光秃秃的黑色山头。雪峰不知不觉蒸发了。
在大地开始抖动,安第斯山山顶屡屡冒出黑烟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冲到老师家,把他从帐篷里拽到放蛋的地方,举着爸爸劈柴的斧头对着蛋,“老师,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说,我就把蛋劈了。”
老师摸摸我的头,“你弄不了它的。把它送回山顶吧,那里的火山更需要它。”
我背着老师,老师背着蛋。
爬向山顶的路上,我一路抱怨着,既然不能把它带下来,为什么还让我去找它。现在估计安第斯山所有部落都在向神献祭,以*息神的怒火,熄灭安第斯山的爆发。老师可能在回答我,我不知道,因为他一直说着我不懂的话。那种语言并不像上古神语充满力量,但被一层神秘的雾包裹着,只有在每晚休息时,在我的梦里才能听懂那种语言。可是当太阳升起,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层雾又席卷回来,连带把我梦中的记忆也一并裹上。这样反反复复,我觉得我越来越焦躁,这从我越掉越多的头发就可以看出。我还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过老师的故作神秘。
无惊无险到了山顶,这里不再是一片银白,黑色的岩石裸露着,燥热的空气在地表扭曲舞动。原本神鹰蛋矗立的地方,现在是一个黑***洞口,滚滚热浪从那里一波一波往外涌。我的头发已经发焦,嘴唇干得翘起死皮裂开口子。
老师从我背上下来,制止我不再让我前行。他抱着蛋一步一步靠向那个洞口。我看到神鹰蛋在他怀里冒着阵阵冷气,保护他不被热浪灼伤。
仿佛害怕他们的靠近,山剧烈的抖动,可什么都阻止不了老师把神鹰蛋放在洞口。在他把蛋高高举起,就要堵住那滚烫的洞时,兀鹫冲了过来。一切发生得太快,我还来不及呼救向老师示警,兀鹫已经一头扎在蛋上。但是蛋没有破掉,也没有从老师手里掉落,兀鹫在碰到蛋的一瞬间,就像幻觉里那样,碎成了无数的冰晶,从冰晶里腾起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数不清的人影,其中一个男人对我挥挥手,跟其他人一起投到了神鹰蛋里。是哥哥,那是哥哥。下一刻,老师把蛋重重砸在洞口。蛋爆起耀眼的白光,冰冷的太阳一般用光辉吞掉了周围的一切。
我想我是昏倒了进入到了梦里,因为我竟能明白老师那听不懂的话在说什么。
我在梦里看到了年轻的老师,尽管我从来没见过老师胡子下的脸,我也能认出那是他。他身边的女人,仿佛神话里的天女,长长的黑发从头顶轻轻撒下,飘在赤裸的足踝旁。他们手挽手在天地间周游,有时在云间,有时在湖底。他们果然是天神。不知为什么,我竟觉得松了口气。
然后我看到了安第斯山,那山就跟刚刚的一样,黑色灼热的岩石,火红滚烫的熔岩汩汩流动。神女看向山下的森林和亿万生灵,眼里是满满的慈爱。她再看看皱着眉的老师,拉着老师投向火山口。老师却在最后一瞬放开了手,只神女一人化成银白色的蛋镇住火山。
只她一人显然力量不够,火山几次险险把蛋冲起。老师的眉皱得更紧了,他冲向蛋,又总是在最后一刻停下脚步,终于他不再挣扎,而是把自己的生命力量分给蛋。火山稳定了,冰雪迅速覆盖了山顶,老师在几个呼吸间从一个壮年男子变成了我熟悉的白发白须的佝偻老者。
但力量仍是不够,蛋又分出一线分身,我不敢相信,那美丽的神女,她的分身竟然是丑陋的兀鹫。兀鹫在安第斯山飞翔,寻到一个个充满力量的灵魂,他们是各个部落的贤者与勇士,他们自愿为安第斯山的安宁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是自愿吗?所以当初哥哥面对**时全无恐惧?
然后我出现了。我看着老师眼里那个毛躁躁的小女孩慢慢成长为少女,她话语间总是充满对兀鹫的仇恨。日复一日的接触,老师终于厌了对自己命运的逃避,让那少女从山顶把神女化身的蛋带了下来。那时兀鹫和神女都不知老师的目的,却无法阻止少女的行动。下了山,神女不需要再对抗火山,老师渐渐恢复了青春。
可这短暂的重聚只是对命运的重启,当少女举着斧头威胁老师的时候,老师知道,命运的齿轮终于要转向终点了。
我醒来时,老师和蛋都不见了,安第斯山的山顶已经恢复了冰天雪地。黑曜石项链挂在我的脖子上,把温热的力量传遍我的全身。我能感觉到老师和神女就在这里看着我,他们再不会分开,老师也不会再受自己的逃避的煎熬。
我该回家了,山下有我的爸爸妈妈,狂熊也在等着我。我觉得我现在可以放心嫁给他了,每天为他做饭洗衣,帮他编辫子,插好羽毛,在他脸上涂上***泥土,过几年生个小狂熊。
大地疯狂的颤抖打碎了我的梦。火山还活着。
大地只颤动了一下就停了,山顶风雪更盛,那是老师和神女在拼命**火山。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兀鹫来帮他们了。
我还不能走。
我握着脖子上的黑曜石,那温热的石头在我手心里越来越烫,我听着我的心跳,我听着风的呼啸,我回头去看山下,那里有我的家,我的亲人。
我要保护他们。
我要成为兀鹫。像哥哥那样。
我吞掉黑曜石,感觉它在我身体里融化,流遍我的全身,重塑我的筋骨肌肉。我的双臂展开化成黑色的羽翼,我的双足弯曲变成粗壮的脚爪。我看到哥哥在虚空里对我伸出手,我却已经不能再握住它,只能用我光秃秃的头顶轻轻蹭蹭他。他转身化成巨大的兀鹫与我重合。哥哥,我们在兀鹫的身体里重逢了,以后,我们一起来保护这里。
我成为了兀鹫。像哥哥那样。但我不会再杀死那些勇敢的生命,我会在他们死后再偕同他们的灵魂为老师和神女传递力量。再不用有贤者**、勇士献身,再不会有同胞被兀鹫猎杀,再不会有仇恨。
我会永远守护我的家园,我是兀鹫,我是印第安之魂,永远翱翔于安第斯山脉的神鹰。
后记
此为 500色 Walnut アンデスの空ゆくコンドル 安第斯山脉的神鹰
关于安第斯山的细节,大部分都是对,比如武器、名字、月份、饮食、服装,但是混在一起肯定是错的,请不要深究。至少那时候印第安人肯定不管自己叫印第安人。
本文作者:霍霍大公爵
懒癌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