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下午闲来无事时,我总喜欢到旧城区的那座不大不小的图书馆去逛逛,顺便看几本书。可由于近来总是阴雨连绵,让我在看书的时候也多有些不自在。只是随便翻一翻,坐着打发一下时间罢了。说来也奇怪,这座建成不久的图书馆由于长时间无人问津,外面的招牌上都裹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整个馆子都看起来灰蒙蒙的,极为符合旧城区的色调。不仅外观如此,即使是馆内也给人一样的感觉,只有那一排排的色彩各异的书籍才让人看到些许“生机”。而今天却不同,由于阳光明媚,使得城区的建筑个个都映照出耀眼的光辉。连我似乎也被这阳光照得有些喜上眉梢。带着这股阳光所赐的兴奋劲儿,我再次走进了图书馆。
在这座图书馆的三楼,有一侧的窗户总是半开着的,窗台谈不上干净,但也不至于肮脏。时有灰尘堆积,并沿着窗沿排成一条灰线。尽管窗是开着的,但是却少见有风能透进来。反倒是阳光成了这间屋子的常客,斜晖透过窗子照进来,把窗台的灰尘一次次烘干。有的跳跃在空中,冲进一缕缕阳光里反复舞动着,似乎想趁这个机会让人类看到它们是无处不在的。可是书架上的那些灰尘却一点也不像它们的同类,从来没有飞舞翻腾的机会,甚至有可能永远都不会享受到日光所给予的温暖。他们在每张0.06毫米厚的纸页上排成一个长方形的方阵,顽强地伫立着。从不会钻进去,也不会跳出来。它们时而担心有人会把它们**出去,但事实上这种担心几乎是没有必要的。
我静静地走进阅览区,取下一本靠近书架边缘的旧书。书型不大,厚度也适中。只是封面不怎么吸引人,书本侧页的灰尘这时突然开始在阳光中舞动,感觉像是要飞进鼻子里。可我既不想拭去书页上那不厚不薄的灰尘,也无法去**在阳光中飞舞的粒子。便只顾打开书,以便让我的眼睛直视文字的同时滤掉这些灰尘。我从书架旁走开,找了一个靠窗的椅子坐了下来。
或许是封面过于朴素,使得里面的文字与之产生强烈的对比。虽然这些文字在形式上并无华美之处,排版印刷也极为普通。但我却在随意翻动了几页之后,寻找到了一些我所认为可看的、有价值的东西。我似乎从未在图书馆有过这样兴奋的感觉。正当我想要对这些内容细细打量时。这本书却突然冲着我说起话来:
“你在看什么?”
我对它的突然**感到惊讶,但还是答道:
“看书啊,这还用问?”
“那你干嘛不一页一页地看?为什么要先翻一遍呢?而且翻的那么随意。”
“难道我见到一本书就要从开头一页页地慢慢看么?我只是想找找看有没有我想要看的东西,看看有哪些是对我有价值的。”我说。
“那你想要看什么?你随意的翻动就一定能找到你想要看的么?”
我有些疑惑,不晓得为什么它会这么问我,想了一会儿,我又对它说:
“我想要看的是这本书中的优美语句,以及它传达给我的意象,或是想要读到那些能让我引起思考的文字。我看到书名,仅仅是带着好奇而打开去阅读。我随意的翻动虽然不一定能让我找到我想要的。但这却是满足我好奇欲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如果让我从开头一页页地看起当然也可以,但是会耗费我很多时间,我总不能对每一本书都这么做!”
它没有接着追问下去,而我却突然有点想和它继续聊下去的冲动。在我这么想着的同时,又生起一丝疑惑:为什么我会突然和一本书对话呢?难道是我幻听了吗?可刚才的对话又是那么清晰出现那在我的耳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摇了摇头,又拿起书继续翻动着,不一会儿便在其中的一页停了下来。渐渐地,我被其中的文字所吸引,目光沿着字行而移动着,并且还会突然在某个地方停驻一会儿,又在停驻的那个区间内反复地游移。
“你在看什么?它再次问同样的问题。
面对它如此简洁的**,我竟一时语塞,不知从何作答。
“你看的是什么?“它接着问道。
“我……我只是觉得这几句写的很好,所以……”我支支吾吾了半天,竟说出这么一句来。
“那你知道这几句是写什么吗?”它又问。
“写的是人的思想、感情、还有行为方式。”
“那你为什么会反复地看呢?你不明白么?”
“恩是的,但不是完全不明白,只是我想加深一下印象,更好地去理解这些话的含义。”
“那你为什么不接着看下去?你只在意这几句么?”他似乎提高了音调,用一种怪异的语气质问我。
我没有立刻回答它,却在心中生起了更深更大的疑惑。我不能理解它为什么会对此反应这么强烈。而且对于一本书来说,我已经给予了它起码的尊重。我打开它,认真地阅读它,并对它发生了兴趣。书中的文字正在一点点地满足我的好奇心,可我不能保证对所有的文字都产生兴趣,至少有一部分是废话,还有一部分是有些艰深晦涩的词句。我跳过这些,想要继续寻找下一个“文字兴趣点”,并保持着对刚才那段文字的兴奋度。不料却惹得它这般火急。我从书架上拿下它,本来就是在好奇心驱使下所做出的随意之举。我又凭什么要对它的每一个字都待如上宾呢?于是,我没有回答它,便自顾自地继续翻书。走马观花似地浏览书的内容。虽然有时我的目光也会在某一页上驻足停留,但几分钟后就又转移到新的文字当中。然而我却越看越疑惑,便开口问它:
“你这本书是讲什么的,怎么连个简介都没有呢?”
它没有作声,又有几粒灰尘慢慢地飘了上来,像是在替它做着无言的反抗。
“你告诉我吧,这本书到底是写什么的,想要表达什么呢?”
它仍旧没有作声,而此时窗外的微风竟偷偷地跑进来,替我多翻了几页。
“喂!问你话呢?你赌气不回答是想故作高深吗?你不让读者理解书中讲的是什么,干吗还要写这么多字,难道有价值的话就那么几句吗?”
“我又不是作者!我怎么会知道?”它依然带着那种怪异的语气,颇为不满地说道。
“是啊,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作者。可你是作者的孩子,不管怎么说你都和他有着很大很深的联系。再说了,他花这么大力气把你制造出来,不就是想通过你来表达他的观点么?”
“制造?你怎么知道他是在制造我而不是创造我呢?如果说我的诞生是完完全全带着他的思想而出现的,那么和他自己画的一张自画像有什么区别?我能与人**自在地说话,有自己的情感,甚至还有属于自己的思想。虽然我的诞生是他的功劳,但这并不**我就是他的化身啊!”
“是,你说的没错。但是你既然是由他而来的,那么你的**与**也是有限制的。或许你说的话他不曾说过,或许你想的问题他未曾想过。可归根到底,你的所想所做还是从他那里得来的,你只不过是帮他做了几次思维的延伸而已。其实你还是他的附庸!”
“什么?你是把我当成他思想的**了么?”它有些惊讶地问我。
“我可没这么说,他可没有把你当成**。而是把你当成他的**人。”
“**人?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他对你寄予了希望,想通过你来完成他未竟的心愿。虽然你本身也是他心愿的一部分,但是最终他还是希望你能把他的全部思绪表达出来,从而让他的心愿更完满。也许在他*时的生活中,他的这些想法并不能直白地表述,他所想到的东西并不全面。但他认为你可以帮他做到这些,并且坚信一定会有读者能通过你理解他的想法,无论过了多少年。”
“那他当初为什么没有和我说过这些呢?难道我不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么?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你又没有见过他,而且和他也不是一个时代的。”
“如果他和你谈了这些,或许你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他希望的是你可以与我对话,然后再去理解他。而你则是一座沟通的桥梁。”
“什么?你说我是桥梁?难道我就只有这点辅助作用么?”它仿佛有些不高兴地说。
“嘿!你先别着急,我还没说完呢。你的功能又不只是桥梁,而且还是一面镜子、一样武器、一种信仰、一种……总之,我不能用这些具象或抽象的东**形容你,也许用哪一个比喻都不太准确。但是,刚才我说你是桥梁,可绝没有看轻你的意思。你的这座桥梁不仅仅是架在作者与读者之间,同样也架在过去与现在、现在与未来之间,架在每个人的思想之间。难道这样的作用还不大么?难道你不知道你在人类社会中是多么地重要么?”
它没有继续接我的话茬,似乎渐渐地沉默了下来。窗外的丝丝凉风不挺地掀动着它的页角,可似乎力道太小,无法掀起书页,只让它如波浪般轻轻地拂动着。我继续欣赏着它的文字,用手轻轻地抚着这一张张旧书页。纸张虽然粗糙,但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舒适触感。被风吹动的那几页书角有些弯折,甚至比书页还要发旧,几处褶皱像是刻在老人额上的一道道皱纹。侧页的灰尘由于我的翻动开始渐渐褪去,而在阳光中舞动着的灰尘则越聚越多,几乎可以在地面上看到它们舞动的身影。我呆坐在那里,凝视书本的眼神似乎也有些游离。我回想着刚才与它的谈话,不觉有些恍惚:我怎么会和一本书在对话呢?而且对话的内容又是那么地丰富,完全不像是简单的聊天,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它与我对话时的表情。可为什么刚才在对话的时候我怎么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我低头继续翻着书,只是无法像刚才那样专注地阅读了。
“你喜欢这本书吗?”它慢慢地问道,语气是那样地*缓,甚至让人耳根有些微微地发痒。
“嗯……至少现在看来是挺喜欢的。”我回答道。
“那你喜欢哪一点呢?你不是觉得挺难懂的吗?为什么还会喜欢这本书呢?”
它的这句**让我有些茫然。我的确是对书中的文字感到迷惘,可我仍是打心底喜欢的,只是一时说不出为什么。我正想着与如何回答它,可它的问题又引起了我新的疑惑:为什么它这次问我的时候不说“我”,而要说“这本书”呢?这本书不就是它么?我不知要如何回答,便只好用一句牵强的话反问了它:
“难道喜欢一本书就一定要说出理由么?”
它迟疑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
“当然不一定啊,你说不说都可以。你是读者,你喜欢就好。如果那些理由不是发自你内心的,又何必牵强附会,硬是编造出一个读书的理由呢?就算是专家、书评人也不能这么做啊!”
“嗯,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虽然有些文字我读不太懂,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你的喜欢啊,信不信由你。我可不是因为看不懂才有意这么讨好你的。”
“放心,朋友,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你说的不对,你喜欢的是这本书,而不是我。”
“可你不就是这本书么?你这话什么意思?”
“是啊,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一本书。但当我和你说话的时候,我与这本书是不完全相同的。虽然我由作者所创造,并且在创造的过程中带着他的思想。但是当他完成这本书的时候,却培养出了一个全新的‘我’。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是他的**人。我在为他传播思想的同时,我自己也得到了成长。并且在你的帮助下,让我变成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新个体!”
“我?可我只是在阅读你,你并没有因为我而改变你的内容啊?”
“我的内容当然没有改变,可是在你心中,我已经不同于这本书了。”
它的这些话更让我感到疑惑,像是在解释一个没有答案的悖论一样。我们的对话似乎变得有些艰深古奥,如同探讨哲学般彼此争论不休。它见我仍有些迟疑,便又说:
“朋友,你难道不曾记得‘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话吗?尽管这本书不是一部伟大的著作。但你依然可以寻求得到你最想要和最喜欢的东西,表达出你自己的理解,不是吗?就像我们之间的对话一样,你或许想象不到我会与你对话,但是我们做到了。准确的说,是你做到了。我现在与你谈话时的样子,不就是你心中的‘哈姆雷特’吗?”
我呆呆地望着它,它又接着说:
“或许从一开始我还不太明白,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活力张扬的‘**个体’。可是刚才与你争论之后,我这才明白:是作者先创造了我,而你又把我从书中唤醒,并让我从书中飞了出来。也就是说,你赋予了我第二次生命!”
“我给你了第二次生命?”我疑惑地问。
“对啊,从我们成为朋友的那一刻,你就已经赋予我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成了朋友呢?”
“你都和我聊了这么久了,难道这还不是朋友吗?”
“和你交朋友难道就这么容易吗?”
“容不容易,那要看你是怎么想的了。但是你要记得,你一旦和书交了朋友,那么它们将永远忠诚于你。无论你日后抛弃、背叛、置之不理,它们都不会忘记你这个朋友。只要你能再次打开它们,它们就会重新回到你的身边。”
“这么说,你的朋友应该不少喽?”
“那当然,你只要从页角和灰尘就能看得出来!”
“页角当然看得出来,可是这灰尘……”
“那是一位朋友为我留下的印记。”它突然说道。
“什么印记?”
“对于读者来说,一本书的好坏完全由他自己来判定。当他认为好时,自然会不知不觉地翻破我的书角。当他认为不好时,自然会把我随手扔在一边不再惦念。既然我认定了他这个朋友,那么他对我所做的一切我都会接受。那灰尘便成了他留给我的印记。尽管不见阳光,尽管整日被覆盖,但是我的价值却从没有因此而跌落过。相反,这些灰尘倒是给了我耐心,也让读者有了好奇心。只要有人拿出来,还怕这些灰尘掉不下来吗?”
我轻叹了口气,望着它发呆,我们谁也没有继续与对方搭话。我抬头望了望窗台,此刻的阳光已经稍稍地偏向了一边,在空中舞成一团的灰尘也开始渐渐地隐匿。我用右手按住了一侧的书页,不再让微风继续替我翻书。我再次轻抚这粗糙的书页,慢慢地合**它。
我站起身,把书放在了书架靠近阳光的位置。慢慢地朝外走去,嘴里却不自觉地在嘟囔着些什么。几个刚刚走进来的读者纷纷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又望了望我的身后。我回过头,一个人也没有。只看到一缕缕稀薄的阳光斜照在书架上,一团灰尘仍在那里欢快地舞动。
本文作者:翡冷翠
所谓旅行,不过是把心放在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任由它剧烈地跳动,并让这跳动的频率带动你的身体,不知疲倦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