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昭，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死去，所以活着显得尤为困难。我们所得到的都该是多出我们生命的东西，包括回忆。
我们一定要拼命记住所有人、事、物。
在死之前，要把它们回忆一遍。然后带走它们。
白昭。我们这一生多么贫穷而孤独，因为我们在死的时候只能带走回忆。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站在新奈一处寺庙里的玉兰树下，手上拿着哈苏，抬着头若有所思。我也好像受到感染，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花树上。白玉兰开得热烈，安静地吸取着阳光。碧白色。圣洁、利落、大气而妖娆。这样古玉一般的花，人间应是少有。
突然感觉有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回望过去。她突然举起相机，朝我的方向拍照。我眯着眼笑笑，大胆走过去，细细打量这个女子。她的发。眉。眼。鼻。唇。她精巧的锁骨，如同即将飞走的蝶。她穿的深紫碎花吊带裙。她裸露的纤细脚踝。最后视线落在她的眼睛上。我从未真的见过这样的眼睛，眼瞳明澈，眼尾旖旎。投向我的眼神像只略带防备和警惕，但又随意慵懒的猫。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坚决的气息。我被这美震慑，久久不语。
九觉。我叫林九觉。
白昭。
她微微颔首，然后转身进入佛殿里。我亦不多做停留，绕过玉兰树，进入庙里的食堂要些水来喝。我不用去追上她的脚步，因为我们一定会再相遇。这种预感十分强烈。
新奈是充斥古旧气息的小城市。下午四点菜农们离了菜市场留下的垃圾散发出腐烂的臭味。摩的司机聚集在一处谈笑，眼神沉毅。旧书店里摆放的画集。炽烈的阳光直直打在不远的河界线上，翻滚一阵后被河水吞没。我走进一家小餐馆，屋顶早开始泛出熏黄色，吊扇上积了些灰，不是很热，所以还用不到吊扇。老板娘走过来，操着软糯的方言问：姑娘，要吃点什么？
一碗凉面，加卤蛋。还有一碟菌子脚和豆腐皮。
不。两碗凉面，都加卤蛋。
我抬头，看见九觉走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仿佛在会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友。她神色如常。淡漠，防备，寂寥。
为什么到新奈？
这里有我想要拍摄的。你呢，为什么？
我接过她递来的烟，向她借了火。深深吸了一口，压下心里莫名升腾起的激烈情绪，低头看脏乱的地板。
她没有追问的意思。***，从包里掏出哈苏，又开始不断地对着这个开始老去的店铺按下快门。然后站在我身后，为我绾了一个垂髻。像一只敏捷的猫，站起，伏下，半蹲，专注地拍摄。给我看为我绾的发髻，我啼笑皆非。她板着脸煞有介事地说起簪子的来历、在哪学的这种发髻。听着听着我愣了起来，她是在逗我开心。
慢慢地我们聊起各自的工作。九觉说她是毕业于美术学院，但她更喜欢摄影。所以不顾导师的反对从事了这个工作。你知道吗白昭，我喜欢拍任何腐旧、阴暗、垂死的东西，它们是现实的映照，也是现实的延伸。但它们的另一面中必然藏有新生与希望。街头狗的尸体。凋零的花。开始霉变的水果上死去的虫子。*静割腕而死的少女。没有呼吸的新生儿旁的老人。我是这样爱这些画面。我和它们应该是一体的。
还有时间的痕迹。每个我们能发现的、不能发现的东西上都有时间走过或正在走的脚步。一件绣有墨莲的白色丝绸上衣。一朵枝头花。一段锈迹斑斑的水管。一个午后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的女人。家具店里被搁置许久的风铃。我能通过相机将它们记录下来。它们这样美。把照片洗出来后，就能感觉到时光淌过。
她眼里渐渐没有疲惫，焕发出光彩。她这样热爱她的职业。
忽然，她看着我的眼睛，问：白昭，你呢。你从前的职业是什么。
她如此**，竟能用“从前”这个词。
没错，我没有再为哪个歌手填过词或是创作任何。至少现在没有。她眼里的防备卸下许多，似乎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我没有解释为什么我中止了工作。背囊里的地图上用双色笔标注满下一站、下下一站。不停地在一个个城市遇见、停留、告别、变为回忆。脸上总是挂着深黑的眼圈，肤色偏黄。九觉后来形容起来，说我的眼里带着深深的疲惫，若不是走过的路太多，断不会如此。离开繁华的**场变为如今一身倦意四处流浪的异乡人。
她们都是一个人。在这里遇上，也许不久后又将分别。九觉。这就是人的缘分，倘若我们的缘分再浅一点，我们就不会在这餐馆重逢。
2
**的声音是类似雨的。一场急来急去的倾盆大雨即将停歇前的声音，是最接近**的。进行最后一段在人间的急促呼吸，把毕生的回忆，能想起来的、认为早已忘了的都回想一遍。然后彻底**。
可是白昭，你知道吗，我以为人是在一瞬间死去的。一场大病、一次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终于在十分衰老后突然的**。其实不止这些。人是在不断**的，我们消耗着生命，一步步靠近**。或许我们会避开生病和某些不可抗力，侥幸活下来，但在我们都注意不到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慢慢走近**。
九觉要启程去下一个城市。她把笔记本摊开给我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写了些日程安排，注意事项。很细致。本子里夹着一些发黄的照片，照片的内容我记的不甚清楚，只觉得拍的很美，都是关于她的。没有再细看，还给她后各自起身，走出餐馆。
回到旅馆，先洗澡，然后默诵一遍心经，这才决定睡觉。实际是毫无困意的。不断告诉自己该睡了，反而更清醒。没办法，只得起身，打开窗往外看。这间房的位置很不错，能看见河界线。新奈素有月城的称呼，月光柔软地铺在河面上，两者**共处，很美。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手机卡换过两次，应该不会有人再知道。我犹疑着接起，传出一个清泠的女声：白昭，我在你的旅馆下面。可以出来么。
是九觉。原来已经把手机号码和旅馆地址留给了她。
她嘴唇苍白，浑身有些轻微地抖动。我皱眉走过去拉住她的手，问这是怎么回事。她低下头，长发盖住大半脸，声音里带了丝恳求：白昭，带我上去。
她敏捷地翻坐上窗台，月光照在她身上，她舒服得叹了口气。然后全身蜷起，双手抱住腿，身上依旧微微发抖，仿佛很冷。她把头埋进手臂里，头发盖住大半的脸，安静地紧紧抱住自己，渐渐开始发出兽一般低低的呜咽。
疼……好疼……白昭，你来，抱住我……
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想要环住她的身子，她却依旧蜷着身子。她防备得太紧，我甚至无法给她拥抱。我只得抚着她的背，一遍遍地说没事，九觉。放松点，不疼，不疼。
过了很久，她抬起头，打开手掌，笑着说：白昭，你哭了。为什么呢？
我看着她手里的一小滩水，被月光柔软地照着。没有任何由来。我只觉得那一刻无比孤独，甚至是空前绝后。为九觉，也为自己。
九觉开始说话，说一些我从没接触过的事。
她的父母在她七岁时不断争吵，最终离异。谁也不愿意抚养她。她天生就是这样一个累赘。兜兜转转把她送进了福利院，有比她大两岁的小男孩带领一群孩子指着她起哄，嘴里说着：看她！那个弃儿！父母离了婚嫌她麻烦呢！弃儿！弃儿！
在福利院这样的地方谁也没资格嘲笑谁是弃儿。她心中冷笑，但依旧笑容和煦地看着这些对她指手画脚的白痴。男孩见她还在笑，便走到她跟前大声说：你们看，她还在笑。这弃儿不仅倒霉还很傻哩！怪不得她父母不要她！
她抬手狠狠给了男孩一巴掌，眼神冷厉，嘴角却依然带笑。男孩怔愣了许久才哭出来。此后，福利院里的孩子们都视她若怪物。避而远之。
过了几年，她十二岁生日的时候，一个漂亮的女人走到她面前，手里提着**的蛋糕。女人给了她一个十多年来最好的生日。整个过程中除了唱生日歌没有更多的言语。她们吃完蛋糕。气氛沉默而温柔。女人知道该怎么对待她，她们面对面在笑着，却不多说。
我带你走吧。我做你的妈妈。好吗，九觉。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人，她的养母安。安是出道五六年的女星，名气较大，加之家里资产雄厚，向来经济**，不用依附任何男人。
安把九觉带到一处别墅前，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后来安果然给了她安稳的生活。她想在物质的方面，她实际并没有缺失什么。
安喜欢画画和烹饪。她们的住所交通很方便，但还是算冷清。可安总是会在某天开始把白纸裁成一些卡片，在上面用水粉画一些图案。花、动物、水果。然后送给友人。又在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开始做很多菜，买一箱啤酒。友人们持着安的卡片来参加聚会。于是这幢小别墅不再冷清。
九觉总是因她的笑容被称赞乖巧和漂亮。安倚着门框偏头看向她，眼睛深处会有笑意。安这么美丽。兼备抚慰和伤害的力量。是一种不能思议的美。
安在一个夜里出了门。她听见楼下传来男人与女人激烈的争吵，然后是长久的沉默。她屏息听着，渐渐睡着。再醒来时听见浴室有哗哗的水声。她的心里擂鼓一般的不定，越靠近浴室，就越像在接近什么危险禁忌的东西。用力推开门，她看见安的赤裸美丽的身体上布满细密的刀痕。血一点点从各个伤口渗出，映得白皙的肌肤近乎透明。浴室里的水和血一点点交融，在地上开出妖艳的花。安虚弱地看着她，像是马上就要消失。她的心突然十分安定，甚至是一种喜悦。从此她明白自己该追逐的是什么，这样沉堕阴暗的画面才是她的归属。
安把视线转到自己的身上，喃喃地说九觉，妈妈好疼。九觉，你过来。来我这里。
她赤着脚踩在血花上，静静地走过去拥抱了安。安的声音里突然透出一股坚定的力量。
九觉，我们要活。一定要活下去。再难也是如此。决不能轻易就这么死了。
要活。
3
她在十五岁时开始谈恋爱。安知道的。却什么都不说，就算九觉把对方带到家里，安也熟视无睹。
九觉愈发放肆。有时她彻夜不归。回来时，刚进门安便冷冷地看着她，浑身都有一晚未睡的憔悴。安沉默，她也沉默。两人僵持着，空气凝滞。安看着她的目光变得幽深复杂。最终沉沉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九觉发现安的身周突然散发起苍老颓靡的气息。曾经红极一时万人瞩目的女人，如今终于真真实实地苍老起来。
她继续过着没有头的叛逆日子。很少再回家。日日夜夜留宿在不同的朋友家里。高中毕业后凭着安教给她的一些绘画功底考上美术学院，索性住在学校宿舍。安给她寄足够宽裕的生活费，从不主动喊她回家。她突然有种被怜悯的卑微感。一如当初扇男孩巴掌时的坚决，她断绝了这段养母女关系。把以前攒的生活费仔细安排，白天在学校学习，晚上去做兼职。有时候在酒吧唱歌，有时候是复制一张张的名画卖给家装店。
她是这样固执坚决的人。做出的决定再错也会坚持到底，承受这决定带来的所有后果。
毕业前一晚她从酒吧出来。唱歌到深夜两点，明早还要考试，必须回宿舍睡一觉。身体困倦极了，头脑昏沉，却依然坚持换好常装，飞快想好和宿管说的借口，然后走出酒吧。
她走得失神。丝毫没有注意蹲在门口全神贯注取景拍摄的摄影师。他冷不防被九觉撞上，正欲发怒，却在看到她微皱的眉心和疲惫的双眼时突然软了心肠。
九觉，那一瞬间我只想抚*你的眉头，然后让你靠着我睡上一觉。
西沿扶住九觉。简单问了她几句，带她到不远的旅店开了房间。她依旧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十分警觉。即使那么疲乏，依旧紧紧盯着西沿。他失笑，下意识摸摸她的头发，九觉厌恶地往后缩。他收了手，正经地说：没事，你睡吧。七点我会来喊你。我在隔壁也开了房间。
她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要把他看穿。西沿尴尬地站了一会儿，说：相信我，可以吗？休息吧。
九觉突然松了一口气。缩进被子里，按无数次的夜里的习惯，狠狠地扯过被子两角，蜷缩起身子，紧紧抱住自己。
西沿在为她关上灯前说了一句话，她那时沾到枕头就意识混沌起来，听得不那么真切，依稀是这样：你笑起来更好看些。
……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除非在唱歌时的逼不得已，在其他地方她甚至都不屑于再展露笑容了？每日过得战战兢兢，为果腹看尽他人脸色。酒吧的老板是个中年男子。肥胖。衰老。丑陋。看到她便露出*秽龌龊的笑容。他让她穿上暴露的裙子唱歌。当初在和安断绝关系时展现出的自尊被这个恶心男人的眼神一次次鄙视和嘲讽。她厌倦和酒吧老板周旋的生活。
白昭，我们的力量这样渺小。改变不了任何人的命运。眼睁睁看他们就这样死去。这令我绝望，比在酒吧黑暗的日子还要绝望百倍。
家装店是一对夫妇开的。他们向来很恩爱，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九觉只有在看见他们时才会鼓起对生活的希望。看他们过得这样幸福，未来也不是黯淡无光的，对不对？可有一次她深夜才去把画拿给这家人。很远就听见女儿大哭的声音。她跑近些，看见店铺的门已经被打开，她压下心底的不安，往里面看去。丈夫抱着一个不是他妻子的女人狠狠抽动着，女人白花花的腿夹着丈夫，水藻般的长发缠绕着他的腰身。她深吸一口气把女儿拉到身边，紧紧抱住她，然后蒙住她的眼睛。有液体流在她的手上。太烫。这样灼手。
你能为这个小女孩抹去这样肮脏和不快的记忆吗？她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浓重的无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正如当初无法阻止亲生父母的离异一般。九觉，你什么都做不了。
第二天她得知这个家装店夜里突然起火，一家人无一生还。她拼命赶过去，医护人员正在收殓他们的尸体，抬着女儿的尸身走到她面前时风吹起一角，露出里面干枯焦黑的面孔。依稀能辨认出五官。活活的被烧死，身上不会有任何一块完好的肌肤。昨夜才感受到的那样光滑柔软的脸。今天什么都没有了。
九觉，如果你昨夜能晚离开一步，是不是他们就不会死去？
她连续数个夜晚梦见这些场面。一家人的脸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多少次被惊醒，无法入眠。
这样的生活就是她想要的吗？可她不能回头。是她自己选择离开安。选择过这样的生活。九觉，你必须比任何人都坚强。
4
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你过下去。九觉。
我看着她带着执拗的眼眸泪流满面。伸出手轻轻捧着她柔软光滑的脸。而她好像在说着与己无关的事。
她看着我，又笑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她从窗台上下来，小心翼翼地抱住我，更像是在练习与别人拥抱的稚童，在尽她所能地给我信任。她低低地说：多好。你不是可怜我。是真正的感同身受。白昭，和我去合青吧。我想看看海。
合青离新奈并不远。九觉的旅程似乎是想要沿着海岸线走一遭。
我们吃过早饭，买了些面包和水当作午饭。然后搭上下午一点的大巴。
车上混杂着各种气味，女人的劣质脂粉味、男人的汗味、腐烂的水果味、空气中的尘味、汽油味、座椅里奇怪的异味。所幸一路走来我早已习惯这种味道。与其排斥，不如接受，与它们交融。
车窗没有贴遮阳隔热膜。午后的烈阳使车里的气味更为骚动。九觉似乎很累，上车就**睡着了。我看着她的脸。不算白，偏麦色。但的确很美。一种说不出的美。颊上有些雀斑。并不折损这种美感。更添了几分自然。她似乎感受到我的视线，睁开眼看我。我又看到那双眼睛。眼瞳明澈，眼尾旖旎。眼神里带着几分警觉和危险，但更多是慵懒淡漠的神情。浑身散发倔强的气息。
白昭。她开口唤我。
嗯。
我要继续告诉你。我的故事。
在那之前，你告诉我。西沿是怎样的男子？
他有干净的气息。是我不曾接触过的男子气味。喜欢穿亚麻衬衫。隔了那么久，我已经不再记得他的脸。只记得他能给我安心和舒服的感觉。
像阳光一样的男人？
像阳光一样的男人。
西沿果真准时叫她起了床。让她吃完早点后送她去考场。九觉不动声色地接受这个陌生男子对她的照顾。她知道他的心思和他的目的。既然谁都不说，那就只有沉默。
从考场出来后学校的安保室给了她一个信封。里面有一些照片和七百块钱。几张照片都是拍的她。她在唱歌、她走向更衣室、她从酒吧里出来时总会瞬间失神的模样……最后一张上写了一行字，十分清隽有力的字体：你不喜欢有人施舍你，可你需要这些钱。我们会再相遇。相信我。
再重逢的时候似乎是过了很久，久到她已经离开那个酒吧，拒绝了导师给她介绍适合她专业的工作，久到她差不多忘了这样一个人。
她拒绝导师给她介绍的工作是因为安患肺癌之后死去，留给她大笔遗产。
医生通知她时安已经被告知转入肺癌晚期。无法做手术。只能做化疗。换句话说就是等死。她看见安曾经如此美丽的长发被装在一个密封袋里。她接过密封袋，看向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安。安的皮肤变得暗淡，只剩下苍白这一种颜色。头上戴着一顶棉帽，遮住空空的脑袋。因为这一场即将夺去生命的癌，安的脖子和脸变得肿胀。安疲惫地看着她，不动声色。她们对视良久，安闭上眼陷入沉睡，她走到病床前站立。
静默包裹着两个女人。此时她们都一样，一个离**最近，一个正在**的路上。不需要更多的言语，九觉能明白安所承受的苦痛和孤独。
她在沉默中突然开口，安，我会来参加你的葬礼。然后转身离去。
白昭，安是这样坚决固执的人。孤独就要孤独到底。至死方休。我想我的性格里有她的影子。
安的葬礼那日她郑重地挑选衣裙，像要赴一个宴会。安被火化后她抱着安的骨灰盒回到了家。她打开骨灰盒，用勺子舀起安的骨灰，混着水喝下去。那天她疯狂地流泪，大声说安，我喝了你的骨灰。从此我们骨血交融。我会活下去。连你的这一份。
5
她和西沿再见的时候是在次年九月。她在超市选购生活物品。西沿在拍照。他发现了她，走近她，给她看他的照片。你看，你看，人和物品的相互选择，物品与人心意相通。多么好。
她被西沿带到一所整洁的公寓里。散发着干净温暖的气息。她内心似有所触动，说，西沿，让我和你住在一起。我们相互照顾。
西沿三十一岁，是比九觉大四岁的男子。热爱自己的职业。她总觉得西沿是个孩子，或者说是只有在她面前会展现稚气的一面。他们都不习惯被拥抱。有时西沿会把她留在公寓里独自外出办事，回到家时会给她带些吃的和这一天洗出的照片。她就在西沿离家时带上一张床单走上楼顶，安静地睡在天空下。
他们在夜晚彼此交付，裸裎相对。竭自己所能保护对方，予对方温柔和依靠。给彼此的都不是痛苦，黑暗，甚至不是欲望，只是爱。热烈得几欲吞噬对方，只觉得把对方拆骨饮血才能够罢休。他在欢爱过后带她走到窗前，他们住的公寓楼层很高，往下看会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他指着窗外对她说，九觉，看见楼下这些人了吗。我看不见。我的眼里和心里只有你。只有和你在一起才觉得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你能明白吗？他们对视，眼神灼热明亮。他在尽力去爱她，并表达这种爱。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坚定地看着他，双眼灿若星子。
那一刻，我以为我们一定会有未来。有很久很久的未来。白昭。
真爱极少会在凡人的身上成就。这样沉重浓烈的情感必须得经过生与死的锻造才会被世人祝福。可我要说的是，白昭，我们是如此卑微自私的凡人。我们不配握住真爱的手。只能偶然窥见爱的脸庞，再用余生去铭记或遗忘。
他告诉她关于他的所有。他已经有了妻子，还有一个儿子。到了中年，日子开始过得沉寂。所幸他的职业允许他能四处行走，有足够的**。他在去她当初工作的酒吧拍照时看见正在工作的她。她神情倔强，警惕，唱歌时那么专注，眼睛清澈，像是走失在人间的天使。那时候我想，你就是我的救赎，九觉。我等了很久的情人终于出现，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唱着歌。后来我把你带到旅馆休息，你看起来那么疲惫，我想照顾你。可你知道吗，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你不会属于我。所以选择离开。我很想念你，很多次克制住找你的想法。我知道我们会再见。再看到你时我突然不打算让你走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白昭，他告诉我他有家室，从那时候我就明白我们不会有未来。他得为他的家庭负责，我亦有自己的路要走。所以才会爱的那么用力，要把对方刻进心底。我们都知道我们迟早会离别。
他教她摄影。怎样选好角度，怎样调光线。给她看他的影集。他喜欢拍摄静物。一堵墙。旧茶杯。博物馆里的一支簪子。我们认为没有生命的东西实际会存在的比我们更加长久。他们所感受到的比我们更多。如果他们也有记忆，会比我们更精彩与遥远。他告诉她真正好的照片是可以让看到它的人感受到心之震颤的，感受到拍摄者的情感和记忆，瞬间心灵相通。
一次他外出。她想要购买些画具和食物，在回去的路上看见马路对面的他和他的妻儿。他的小儿子站在街边瘪着嘴哭。他走进一旁的便利店买了糖果哄儿子。他的妻子在儿子身旁注视着他们，柔柔地笑。她很想去抱抱他的孩子，感受他的骨血所带来的温暖和战栗。最后终是伫立良久，离去。
她没有再回他的公寓。是时候离别。他们本不该相遇，各自背负不同的命运，待在一起的每一秒都是额外的幸运。她不打算多做告别，既然是这样突然地出现在他的生命中，那也这样离去罢。
她回到自己的住所，决定独自启程。带上不多的行李。决绝地离开。
然后我就遇见了你，白昭。
九觉低下头，阳光投射在她的发上。看起来有些枯黄。但很柔软。
白昭。如果我还能再和他相遇，我会对他说。任何人都不会是我们的救赎，能救赎我们的只有自己。
6
人真的会逐渐忘记很多事情。比如小时候在福利院的老师，现在只能记起她温柔的声音。安隐在屋子背光处的脸。酒吧整夜欢笑的人群。西沿哄她入睡时哼过的歌。有时记忆也不是那么牢靠的东西，我们会把自己的主观意识擅自加在记忆上。暂时忘记不需要的、不愿意记住的。
安死去之后，她开始酗酒，出入各种场所，结交一帮朋友，熬夜欢歌，像很久以前曾做过的那样。可每当回到家的时候再也不见安沉默等待的身影。安不喜欢拍照。与她生活***，如今渐渐忘了她的脸，却没有一张照片能够回忆。
白昭。安对我那么好，我甚至和她毫无血缘关系。可我就这样让她孤独地死去了。我是不是真的那么冷漠。都不肯陪她最后一程。
她不会怪你。她的孤独是无法避免的宿命。
现在我开始旅行，四处的走。看许多风景，看许多人。这也是安的愿望。
嗯。九觉，你和西沿就是如此结束了吗？
我们下了车，行囊都很少。两个随时随地可以出发，可以告别的旅人。她在等，等一个新生的希望。我只是在流浪，寻找某种信仰。
对。结束了。我们都知道我们不会有未来。像两株生长在黑暗里带刺纠缠的藤蔓，若是没有一方选择放手，必然遍体鳞伤。
你在害怕一种结局。害怕最后的两败俱伤。各自背负难以治愈的伤疤度过余生。你不想变得像当初浴室里的安一样。对吗？
是。我天生没有那样热烈盛放的激情和破釜沉舟的决心。艺术家应该多是用情感思考问题的人，可我不是。做任何事都会为自己保留一丝回转的余地。
合青临海，空气比新奈更为湿热，行人们的脸上皆是带着细密的汗水。街边站着一个拉着孩子的中年妇女。身材微微发福，穿着深***筒裙。皮肤暗黄。眼神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孩子脸上全无灵动的神采，空洞洞的模样。他们的身旁放着些行李，像在等什么人。九觉停下脚步，眸子里焕发出兴奋。手忙脚乱地寻找相机，然后朝他们移动着位置，数次按下快门。她总在留意这些细节。
白昭，我们总要学着发现能让自己感动的瞬间。否则会觉得人生无望，难以存活。
她像个得了糖果的稚儿，欣喜的低下头一张张看着刚才的照片。眼中闪烁着琉璃般的华彩。我突然心有所感，缓缓说：
九觉，你是这样热爱自己的人，无时无刻不在保护自己。预料到会受伤，便先把自己关在笼子里舔舐伤口。受了伤便会变成一只无孔不入的刺猬，牢牢抱住自己。别人无法拥抱你。九觉，你这样坚强。
她的目光清亮，有些灼热地看着我。突然又像一只受过伤的兽，侧过脸看路旁的野花。几缕发丝垂落，我看见她的脖颈上纹了一个英文单词。alcohol，酒精。
我们先去找了个旅馆住下。旅馆有强烈的德式风格，利落大气。我们一眼相中它。安顿好行囊后立即出发去海边。行走了很久，终于感到咸涩的海风吹来。天高而蓝。九觉突然停下脚步，躺倒在地。四肢**张开。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安定和放松，卸下了所有防备。她闭上眼静静感受着。
你听。白昭。听见了吗？海潮在说话。
白昭，如果可以，我想重新活一遍。哪里都可以，但一定要在海边。
……
我坐在她身旁，四周皆是海浪和飞鸟的声音，包裹我们的除了静默还是静默。身边没有旁人。我们似乎就算不着寸缕也不会觉得尴尬和不适。后来我想，也许在那一刻，我们前所未有地接近了**。
九觉，我想**的声音该是海的声音。空茫，寂静，暗涌着、蛰伏着一些无以名状的东西。
我们死过了一遍。如今，是得了新生。九觉，我们一起活下去。
Aug.23,2014
本文作者：李昭
YOURE GONNA BE FIN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