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收拾了两个行囊,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大的是父亲的,小的是我的。
弯弯曲曲的小路,前面是父亲,后面是母亲,而我在中间。
一条线,三个人,起点是故乡,终点是远方,而我在中间徘徊。
我记起了母亲的话:“背上行囊,就是希望…“。
—— 行囊
【一】
父亲说:“阿大,别哭了,我很快就会回来!”
我对父亲最初的记忆,就是行囊。一个淡蓝色的帆布包,包上布满了大小小不同颜色的补丁,每当包里装满东西时,像极了我上小学时语文课本上花蘑菇的插图。帆布包是父亲远行前母亲在煤油灯下连夜为父亲缝制的。或许也不算一个真正的包,只是一个简单的行囊。
我的记忆里,每当父亲离开时,母亲都会在煤油灯下微弱的灯光里,往包里塞满父亲简单的行李。行李里总少不了一床发黄的棉絮,那个年头家里还不通电,在泛黄色的煤油灯光照射下,棉絮的颜色像极了父亲远行前的面容,暗淡得像岁月流逝过后的老照片。那时我就常常幻想父亲要去的远方的样子,或许会有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的汽车,还有街角小贩的叫卖声,当然还会有城里各种离奇的故事。在哪个连汽车都看不见的小山村里,关于远方和城市的想象和记忆都来自父亲远行归来的故事里。
父亲总喜欢在我甜美的睡梦中离开,于是在每次父亲远行前的清晨,他总是轻手轻脚的起床,轻手轻脚的离开,害怕把我吵醒。可每次父亲离开的**我都不会做梦,因为我总期待父亲归来时三颗糖的味道,我害怕父亲会忘记。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几乎小镇街道上的每个店铺里都可以买三颗糖,只用一毛钱。每一颗糖都可以甜到心坎里,久久不忘。当我哭着闹着非得和母亲一起送父亲时,这时候父亲总会把我从被窝里抱起,然后擦着我快掉到嘴边的鼻涕告诉我:
“阿大,别哭,爸爸很快就回来。”
其实年少的我并不懂离别的悲伤,只懂三颗糖甜甜的味道。于是当我在在村口拉着母亲的手望着父亲离开的背影时,总忘不了加一句:“爸,记得给我买三颗糖。”
“知道了,在家要听***话。”父亲回过头看着我和母亲。
“回去吧!”这是跟母亲说的。说完父亲便走在村口绵延漫长的小路上,他的身影渐渐的变成一个点,然后消失在微微亮起的晨光里。这时母亲才会拉起我的手回家。回去的路上,我总会好奇的问母亲,父亲要去哪儿。母亲总是抚摸着我的头告诉我说:“爸爸要去赚大钱,然后给你买糖吃。”于是我便开始心满意足的期盼着父亲赚着大钱带着我的三颗糖归来。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蓝色的帆布包**着父亲远行的开始,而三颗糖就**着父亲远行的结束。父亲离开的时间有时长有时短,但每次回来父亲兜里都有三颗糖。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远行,是从我的出生的那一年就开始的。母亲说,我出生时,父亲才二十岁,我属于提前到达这个世界的**品。作为**品,不得不面临着对当时来讲算得上是一笔超巨额的罚款。父亲那一代有十姊妹,父亲在家里排行老三。因为这笔巨额罚款,家里的伯伯叔叔些表示无法接受。在无数次家庭会议协商未果后,一个融洽的大家庭就这样因为我的到来碎裂成了七个小家庭。
后来母亲告诉我,并不是因为我这个**品才导致大家庭破裂,而是那个年代的兄弟姐妹成年后都要分家,分家对于那个年代来说,是每个家庭最正常不过的事了,就像每天肚子饿了要吃饭一样。在兄弟姐妹众多的大家庭里,在面临分家这件事儿上,一个除法下来,父亲除了分到一间偏房、一口又笨又重的铜质大吊锅和一亩二分地外,什么也没有。为了我这个**品,父亲母亲分工甚是明确。母亲负责一亩二分地,父亲负责远行赚钱给我买糖吃。记忆里每一次父亲归来的日子,就是我那年中最开心的日子。这一天,母亲总会架起那口又笨又重的铜锅,拼命的做好吃的,摆满满满的一大桌子。我便大跳着瞎咋呼,太好了太好了,又过春节了。父亲每次归来时,我便早早跑到村口等待,等待绵延漫长的小路出现的一个点,等待点慢慢变成父亲模糊的样子,等待父亲的温柔怀抱和三颗糖的味道。
就这样,三颗糖的味道成了我欢乐童年里磨灭不去的印记,甜甜的味道镶嵌着父亲归来时的样子,一直萦绕在村口的小道旁,倒影在母亲架起的笨重铜锅里。
【二】
父亲说,远行就是他的宿命,像村口漫长曲折的小路,永远都没有尽头。但希望总在没有尽头的远方。
当远行的父亲付清我这个违**带来的罚款的那年,我恰好考**城里的初中。这消息在那不大不小的村庄里绝对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父亲告诉我说我是我们村唯一一个考进县城的读书的学生。那是我见过父亲母亲在那几年里最高兴的事了,父亲更是乐开花似的整天合不拢嘴。逢人就讲,我家阿大考了第一名,考进了县城中学。在得到邻里亲戚一阵夸赞后,父亲便嘿嘿笑,仿佛他考进县城里读书一样。我便问父亲,为什么比我还高兴,父亲便嘿嘿的笑,然后让我去问我母亲,我是不是他的亲儿子。我便一阵风跑到厨房饶有兴趣的问母亲:我是不是我爸的亲儿子,母亲便隔着弄堂大声埋怨父亲神经病,教坏了孩子。父亲就继续嘿嘿笑着答母亲的话,你不懂。我并没有从他们回答中找到关于父亲为什么比我还高兴的原因,却让我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一度怀疑我到底是不是父亲的亲儿子。
母亲收拾了两个行囊,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大的是父亲的,小的是我的。在村口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前面是父亲,后面是母亲,而我在中间。我第一次跟着父亲去了我童年记忆中幻想过无数次的县城里,我去求学,父亲却说说他去是为了去陪我。
“但我就读的中学是借宿学校,并不需要人陪。”当我把我的疑惑告诉父亲时,父亲则一本正经的讲说,你有你的书要读,我也有我的书要读。听完父亲的话,我似懂非懂,那几年村里也有大人们上扫盲夜校,我并没有怀疑父亲的读书。
当父亲领着我到学校后,当从他花蘑菇包里拿出厚厚一叠的老人头交给学校的老师时,我才意识到家里的一亩二分地里或许挖不出这么多老人头的。我才知道读书要很多钱,这些钱可以买很多很多的三颗糖。当父亲拿着那叠厚厚的钱嘿嘿笑着跟学校老师讲,要多关照我时,我能感觉到乡下父亲那独特笑容中流露出的苦涩和无奈。我虽然不知道父亲的花蘑菇包里的老人头从哪儿来的,但我突然觉得父亲进城并不是为了读书。那天父亲离开学校时的背影跟小时候离开村里的背影让我感觉不那么一样。
后来母亲告诉我,我第一次进城里中学的钱,是父亲向亲朋好友借的。我无法想象那个一毛钱可以买三颗糖的年头,父亲踏破了多少亲戚朋友的门头,挤露了多少笑脸才凑足了那一叠老人头。
父亲后来说,苦什么都不能苦了孩子,只要孩子能读,砸锅卖铁都得读。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年父亲在城里做的都是些力气活。对于小学尚未毕业的父亲而言,没有文化,更谈不上有任何娴熟的技术。父亲只能靠浑身的力气,从早累到晚,每天能赚到十块钱。但就是一天天的十块钱赚足了我初中时候的所有学费和生活开销。我不知道在那座夏天温度快四十度的的南方小城里,父亲是如何熬过一个又一个***小时,一个又一个夏天的。
【三】
父亲说:“阿大,你要好好读书,不要贪玩。努力一点,长大才会有出息,别像我这样!”
父亲每月都会来学校看我一次,并给我送每月我必须的生活费。父亲来的时候总戴着一顶安全帽,泛黄的衣服上总是布满汗迹灰尘。然后站在教室门前,嘿嘿的笑着跟老师讲:
“老师,麻烦您叫一下我们家老大,我给他送点钱。”
然后我便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众目睽睽的去见父亲。从那时候开始,我年少的自尊开始在心里作怪,父亲来的次数多了,我便不愿见到父亲,更不愿在教室门口在同学们的众目睽睽下见到灰头土脸的父亲,我开始害怕听见同学们对父亲的议论纷纷。当我有一次开始以此来抱怨父亲时,父亲仍然嘿嘿的笑着并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并解释着:“时间太紧,没来得及,下次我换换衣服。”
在那次埋怨之后,父亲就再没有出现在教室门前,他总是有办法托老师告诉我,让我在学校门前去找他。我在校门前见到父亲时,他还是戴着一顶安全帽,仍是满身灰尘。
父亲仍旧嘿嘿笑着说:“以后我就在这儿给你**吧,我就不进学校了,里面的台阶太难爬了!”我听出了父亲话里的酸楚,但我还是固执的点了头,固执在之后的日子再也没有让父亲出现在教室门前,我也没有在同学朋友们面前提起父亲。
“大,你要好好读书,不要贪玩。努力一点,长大才会有出息,别像我这样!”父亲后来每次见我时,总会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若有所思的讲。我便埋怨他啰嗦。
“是为你好,要听!”他用他最质朴同时也是我最厌烦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便头也不回的离开。只是每次父亲都会看着我进校后再默默离开,我却一直固执着没有回过一次头看他,我那时害怕看见父亲的样子。
在我升入高中不久的时候,父亲就背着他的花蘑菇包和几个同乡一起去了更远的城市。母亲告诉我说远方的城市能赚更多的钱,这样能够支付我更加高昂的学费。之后便不怎么见到父亲。只是在我读高中那几年里,我像城里的孩子一样从来不缺钱用,父亲总会准时在月底给我打电话,告诉生活费已经汇到卡**,要好好学习。我便支吾着敷衍着父亲,依然埋怨着他的啰嗦。由于不用在同学们面前见到满身灰尘的父亲,自然也就没有我的自尊作怪。那几年的日子我过的无比的自在。
那年我和父亲都住在城里,我读我的书,父亲读父亲的书。也是在那年,我见到了城里我曾幻想过无数次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的汽车,当然还有街角小贩的叫卖声,也看见了城里各种离奇的故事,唯独不愿见到父亲。那个带着安全帽,满身灰尘的城里父亲。
从那年开始,我和父亲的关系就这样微弱的变化着。那些年我的学习成绩还算名列前茅,只是我依然还是让父亲失望的吧。高中毕业后,我还算考了个不错的大学。当父亲看见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父亲流泪了,但他却以为我没看见。我不知道父亲是因为高兴流泪,还是难过流泪,还是失望而流泪。
【四】
去吧,像个男人。父亲说
上大学的时候,母亲送我离开,而父亲则依然背着他的花蘑菇包跟我一块儿远行。我知道父亲还是有他的“书”要读,为了我。
大三的时候,有一次父亲路过我所在的城市来看我,见到父亲时,父亲依然带着帽子,只不过不是安全帽,还是穿着泛白的衣服,只是少了汗迹和灰尘。我领着父亲逛我偌大的校园,带他走我走过的每一次地方时,父亲满脸惊奇的说道:“大学真大,值,真值!”。我站在父亲身后久久看着父亲略有的佝偻样子,突然觉得父亲无比陌生。父亲老了,在岁月无声无息的流逝中老了。而当我路过年少,走过青春时,那些年少时固执的自尊终究变成了成年后对父亲的无限悔恨。
晚上跟父亲吃饭,我跟他提起了我年少时固执的自尊。父亲却嘿嘿的笑着说:
“你回去问**,你是我亲儿子吗。就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懂吗?再说这么多年了,你不提我都忘了。”
我没想问母亲,只是饭桌上的烟雾吹进了眼里,熏出了我的泪花。我害怕父亲看见,埋下头猛吃了几口饭匆匆掩饰。我很想说声对不起,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慢点吃,别噎着!” 我拼命的点头,不敢看父亲。我不知道父亲对于我的年少固执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但我知道我是他亲儿子。
送父亲离开时,父亲说:“大学了也要好好学,别骄傲了,要有出息!”看着父亲走入人群里的时候,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父亲在城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的渺小,再也没有童年记忆中窝在父亲怀抱里时那种温暖的伟岸。当我后来在偶然一次看见陈凯歌导演的《和你在一起》中刘小春的父亲时,我就想起了他,泪如雨下。
大学毕业之后,我在省城找了工作。母亲埋怨说我离家太远。父亲则说:
“回这穷***来做啥,回来不值。”
工作离开的时候,母亲一边帮我打点行李的时候一边掉眼泪。父亲却一直在一旁呆呆的看着。
“你哭什么,又不是上战场!”父亲抽着他的旱烟埋怨着母亲的眼泪。
“去吧,像个男人了。”父亲眼角也泛起点点泪光。我还是固执的看见了父亲的眼泪。
离开的时候,父亲没来送我,只是托母亲告诉我,有困难就记得跟家里讲。走在离开家乡绵延曲折的小路上,我突然想起了儿时记忆里的三颗糖和父亲的花蘑菇包模样的行囊。也想起了母亲的嘱托,背上行囊,就是希望…
我突然明白了一句话:长大后游子的离去,就像小时候父亲的远行。或许故乡的村口一直都会有人在等待。可岁月的变迁,终究改变着在路口等待的人。
父亲的远行就这样一直陪着我长大,陪着我求学,也许也会一直陪着我成家立业,一直陪到没有尽头的永远。只是我的远行开始后,父亲的额头布满了皱纹,头发开始变得花白,伟岸的身躯变得佝偻。但唯一不变的是,是父亲卧室里挂着的花蘑菇行囊,和关于父亲零散的记忆。
窗外一晃而过的树影,耳边响起火车碾过铁轨的哐啷声,像母亲轻声的呼唤。而已我背上行囊,学着父亲的模样,开始远行……
本文作者:依然扉页事
无论在人生的哪一阶段,都应该喜欢那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