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我的母亲——云。
母亲年少的时候,曾留着长发,我在陈旧的照片中,看到她微笑的那张脸,盘坐在一条木船的中间,周围是无际的荷田。黑白照片总给人一种遗憾的感受,原本这个世界的色彩都被浓缩成非黑即白的世界,倒是那河水的颜色,自不会委屈,洁白地延伸到看不到天际的远方。如今若我置身在母亲的故乡,想念着曾经她拥有的那些过往,大概世界的颜色,也应该是如此本真如初。母亲的眼角皆是皱纹了,背也渐渐弯了起来,很多次,我开车载着她,从沿河的公路驶过,她都会说:开慢一点,我想看看。于是在经过那条沿河的公路的时候,我仿佛可以看到从车窗里走过的每一根芦苇的样子,抽高了节穗摇曳在沥沥的风中。母亲摇下车窗,风吹散她额前的白发。我在母亲的眼角里,看到时光流过的光景,皱纹凝聚在眼眶的周围,眼神悠然地望着远方,她指着一块又一块流动的河床,告诉我,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大概我永远无法体验母亲淳朴的语言里所诉说的那种置身在河岸岁月里的光景。但我的确感受到曾经发生在那里的所有的一切所散发出的温情。它们带着母亲生命里最初的温度。在水光潋滟的盛夏,波澜不动的初秋,亦或是覆雪遍野的冬日,我都曾感受到母亲对那片土地的心的温情。
母亲说,她年轻的时候,家里姊妹多,很多时候吃不饱饭。大姨便携着姊妹里年纪最小的母亲,去河边为人家照看鸭子。吃住在河边的屋棚里。一日三餐,母亲似乎还是吃不饱,大概是长身体的缘故。半夜里,大姨便偷偷到鸭子圈里,偷几只鸭蛋,煮给母亲吃。母亲不爱吃蛋黄,大姨就把蛋清剥下来给她吃,自己把蛋黄吃了。如今回想起来,母亲总说,若不是你大姨,大概我会被**。
母亲说,那个时候在河边给人家赶鸭子,虽然每日很辛苦,要从一片河滩赶往另一个河滩,走很远的路。但是她们十分快乐。大姨穿着粗制的麻布衣服,却给母亲扯布做现成的大红裙子。牵着母亲的手,走在河岸,倒映在盛夏的微光里。每想到那样的画面,就觉得世间再大的温情也总不抵此。大姨比母亲大10岁。在外婆早逝之后的日子里,是她把母亲辛苦养大。
那一年的冬天出奇的冷。冬天的鸭子是不用出圈的。大姨 和母亲便经常到河面上去踩冰。冬日的酷寒将河面冻上几十厘米厚的冰面,冬雪覆盖在上面,周围是枯萎的芦苇荡和落败的枯荷。远处的浅滩是挖藕人在辛勤的劳作。就在那一年,母亲帮忙照看野鸭的那家主人就死了。
野鸭圈被狗拱出个窟窿,许多鸭子从破败的屋棚里跑的到处都是。有钻进芦苇荡的,有跑去滑冰的。主人气急败坏拿着三洋枪就冲出门外。要把跑远的鸭子用枪打死。举枪的一刹那,被脚下的冰划了一脚,跌倒在地。三洋枪打爆了自己的身子。都没等到拖往医院,就死了。河岸下着大雪。
大姨和母亲不敢去看,死去的人躺在雪地的场景被孩子们围住。大概***血溅地满地都是,流在纯白的冬雪里。一瞬间就消隐不见,只剩下刺眼的红。大姨拉着母亲往家跑,大概有大半年,再也不敢去河滩。自然她们也失去了照看野鸭营生的差事。
母亲为我讲起这些的时候,我总能从那浓重的方言里嗅到一些悲悯的味道。在大雪纷纷的北方的冬日里,关于多少命运和**,而那只是其中的万分之一。在母亲的眼睛里,我曾经以为陌生的一切,似乎全部都熟稔起来。
后来母亲远嫁,离开了家乡。去寻找另一个家乡。并在这个家乡里生下了我。生在河水氤氲的暖春里,大概覆盖河面的冻冰早已消融,春天孵化的小鸭成群结队在河面上游泳。荷叶又舒展开了,只是待开花,还有一段漫长的时日呢。
自大姨去世后,母亲再也不吃鸭子蛋。蛋黄不爱吃,蛋清更吃不下。一次,母亲生病,我伏在她的床边,她的眼角满是泪,问我,还能回去吗?我还能撑得过去吗?母亲总是对自己悲观。我安慰她,会的,一定会的。一切都来得及。转过脸,自己却泪流满面。
一年回去一次,成为我和母亲的约定。开车载着母亲从河岸公路上缓缓地行走,也成为我生命里最充满温情与爱的体验。连接我和母亲的,就是远处那条渐行渐远的河,一年年变小,蜕变成母亲记忆里永恒的丰碑,在一代又一代死去的故人的坟墓上,散发出愈来愈让我流泪的微光来。
本文作者:梵谷的悲伤
男 の 身行天地间 の 辋川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