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头在公园里练完太极，黄昏已铺满大地。
他向周围的人一一道别之后，走向广场的西北角，去接他的老伴，秦老太。秦老太在教一群**年纪的老太婆扭秧歌，虽说动作早已没了往日的柔韧轻盈，但姿势依旧很是标准。
赵老头没有过去打扰，就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等候。他透过夕阳看见秦老太一边跳一边打着拍子，在身后一群跟不上节奏的老太婆的映衬下，更显得出色。
他记得，秦老太上大学的时候就是学校舞蹈社的社长，爵士拉丁民族舞样样精通，每次学校举办什么文艺汇演，他总能穿过重叠的人群挤到前排，近距离看到她在开场舞上精彩绝伦的表演，然后鼓掌到双手通红也不愿停下。他潜意识总觉得，她能够听到他的。
结果，没想到，大三的时候，她约他到学校后山，开头便是一句，你练过铁砂掌吗？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又接着说，每次表演完你怎么跟磕了药似的，一个劲地鼓掌。
他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你看见了？
废话。你那么拼命谁看不见呀。她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我们每次**后，我的那帮姐妹们总说你看上我了。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面红耳赤，像是在窗外偷看别人被当场抓到的窘迫，又像是打翻了珍藏的蜜罐尝到了久违的甜蜜的味道。他支支吾吾，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好似有些生气，转过身抱臂站着，背影看起来冷漠极了。他开始慌张起来，不知道怎么解释，最后当他鼓起勇气走过去回答说，是的，我喜欢你。才发现她被过去的表情始终是微笑的，眼里盛满了温柔寂静。
结果，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
想到这儿，赵老头笑了笑。秦老太开始集合大家准备结束了，她看起来很有**风范。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大家开始解散回家。她朝每个人微笑再见，脸上的皱纹如同被岁月车轮碾压过的车辙，清晰地晾晒着，不过这让赵老头看来，依旧风光无限。
人群散尽之后，赵老头从已经凉嗖嗖的石凳上起来，走过去和秦老太并肩而行，两个人都没说话，沿着步行长街一路朝家走去。
路过一家购物广场，门口站着硕大的**熊玩偶，向过往的路人推荐三楼最新开张的一家**店。赵老头接过宣传单浏览了一遍，看中了一款翡翠玉环，朝身旁的秦老太推荐说，你看这个怎么样？
而后，突然又觉得不好，摇摇头说算了，不好看。
秦老太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自顾自地向前走。
赵老头加大步伐赶上后，又想起城西的一家茶馆，煮茶的师傅听说是一位大家，一手茶道功夫了得，许多人慕名前往却被告知只为有缘人。近十几年秦老太喜欢喝茶，自己在后园种了不少，也算颇有些研究。他问秦老太，***去一趟会轩居，那的茶堪称老城第一，煮茶的师傅茶艺也是了得？
秦老太似是想了会，摇了摇头。想必是有心事。赵老头不再吭声，就这样陪着她一直走。
他们经过了一家重庆火锅店，店里热闹沸腾，进出客人络绎不绝，麻辣香锅蒸腾出令人口馋的滋味，顺风一直飘到大街上，唤醒太多人的食欲。
赵老头想起厨房里还有些中午的剩饭，冰箱里也有两道菜没吃完，回去了可以炒一下，当作晚餐。想到这里，他又记起家里好像没有鸡蛋了，今天早上煲粥打了最后的两个，他得去超市买一些回去备着。
他朝秦老太说，你在这等着吧，里面人太多，我怕你心慌。秦老太点了点头，站在了路边的一处空地。赵老头看了她几眼，才掀开皮帘走了进去。买了一打，装进塑料袋，提着走了出来。
抬眼发现秦老太不在原地，他有些心慌，四下探看，发现她在不远处的橱窗外面站着。他这才放下心，朝她走了过去。
远处看时，赵老头没注意到橱窗里的东西，近看才明了，原来是婚纱。他记得他们结婚时，家里不景气，装修了新房置办了家具后就几乎没了半点积蓄。他们拍婚纱照时只能在店里租了一套最便宜的嫁衣，她当时什么都没说，依旧笑意盈盈，可是，他却是知道她的失落的。
之后忙于工作，忙于生计，这件事就被遗忘到了脑后，再没被提起过了。赵老头似乎能想到，一定有太多太多的时刻，她站在婚纱店的橱窗外，隔着透明的玻璃朝内看，什么话都不说，却是久久驻留。
这些片段让赵老头突然觉得愧疚，她的心里依旧还有着遗憾，少女最梦寐的时刻他却没能给她最好的。而后几十余载，也没能让她重温旧梦。任他最爱的她像个迷恋玩具的孩童，在玩具店外全神贯注地假装拥有。
赵老头在背后唤她，秋灵，秋灵，而秦老太不应声。他准备上前，她却突然跑开。赵老头赶忙跟上去，却发现她闯过人行道，消失在马路的那边。
他站在人行道口，看着汹涌的车辆，瞬间失了向前追赶的力气。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捂着心口大口喘气，疲惫地弯下了腰。而后很久，他终于直起身，看了看**攘往的车流，转过身朝家的方向独行。
清辉让他的背影，看起来愈加寂寥。
而他走后，人们才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刚刚那人怎么了，怎么看起来疯疯癫癫的？”有不知情况的人好奇开口。
“你还不知道？ 那个人怪可怜的，老伴三年前出了**，之后他好像精神失常了，经常一个人边走边说话。我们刚开始也被吓得不轻，之后也就习惯了。”
路人听说后大都抚胸自我安慰，不过一直都在臆想老伴还活着。用这样的说法让自己满意之后，匆匆离开。或许，要不了几分钟，他们就会瞬间忘记，刚刚看到的一切。
原来，看客已经习惯了他的疯癫。
只是，又有几人看出，他还未习惯她的离开。
本文作者：伊亚
寡不敌众最难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