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看见秋天时，她从未有过这样的*静。像是一个死囚，灵魂已然出窍，看着自己的肉身终于在无望的青春里，完成了它的使命。
她从未见过秋天穿西装。她也从不敢这样去想象。在她的小小世界里，秋天只是那个穿着白色运动衣衫的男孩。
可这里毕竟不是她的小小世界。秋天不但穿着西装，臂弯里还挽着他的新娘。那女人很美，妍丽的像是一幅精巧刺绣。她想，他还真的爱**一个南方女孩。
秋天或许是太激动，激动地又太过紧张，以至于在给新娘戴戒指时，他的手指竟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那颤抖很细微，只是她能看得见。在她突然生出冲动想要上去帮他一把的之前，她看见，他的新娘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以示安慰。
新娘笑的很美，秋天一定得到了最大的鼓励和安慰。她知道，戒指安然的戴**新娘洁白的手指。宾客们鼓掌的声音里，夹杂着她的心碎。她对秋天是早已死了心的。她不明白自己的心，还在那里痛些什么。
秋天也笑了。下一秒，他就要吻他的新娘。她觉得自己不会流泪，就这样看着他们，假装会祝福他们天荒地老。可惜，他没给她机会。因为，在吻新娘的前一秒，他分明望向了她这里。
【二】
1994年。她第一次遇见秋天。
那一年是她背上**的帆布包，逃离家乡，决定做个‘北漂’的第一年。
其实那时她根本算不上什么北漂。她还只是来这里上学。至于到底学了些什么，直到毕业多年，她都没有弄明白。只是她永远不会忘记，在这个城市里，她遇见了秋天。
那不是一个太美好的相遇，却有着一个还不错的天气。**的大雪使这个不太浪漫的城市也浪漫了起来。她喜欢雪天，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这一天，她被勤工俭学的餐馆炒了鱿鱼。原因是她长得太好看，以至于老板娘怎么都瞅她不顺眼。她记得老板娘指责她的样子是多么的可笑又可怜，她还记得自己跨出那餐馆的白玻璃门时，骄傲中带着的小小愤然。
那天她喝了很多酒，就在学校后门的小酒馆。邻桌一对广东情侣说着那些她听不懂的情话。她笑他们，笑他们太幸福，然后一杯一杯的把酒喝完。
走出酒馆她才发现，**下雪了。这年的初雪。她喜欢雪，也最喜欢初雪。
她酒劲昏了头，快乐昏了头，连脚下都变得软绵绵的。她知道自己没有醉，只是要做梦。
她梦见自己腿一软，就要摔在那片雪地里。也好，那片雪地没有脚印，白白的像是小说里的席梦思床垫。她真的很想睡在上面。只可惜她没得机会，因为有人偏偏扶住了她。
她没有回头去看那人的脸，只是低头看了看那人扶住自己的手，骨节分明，干净好看。隔着她厚厚的黑色外衣，她仍觉得那手的热度分外的烫人。
扶她站好后，那人从她背后绕到她眼前。她皱着眉瞪他，他也皱着眉瞪回来。
大雪漫天，他却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色运动衣，袖口是好看的***边。他的臂弯里还夹着一只棕色的篮球，看上去脏脏的，却偏偏弄不脏他的衣服。
她不好好走路，借着酒劲耍起了无赖。他只好送她回去。后门到宿舍楼并没几步路。她靠在他身上，两个人看上去就像是多年的爱侣，依偎着在校园里散步。她只觉得这雪天的夜晚太美，连他身上都有雪的味道，甜甜糯糯的真是好闻。
这一天，她爱**他。她打听到他的名字。只有简单的两个字，秋天。
【三】
她在大学没什么朋友。她这个人有太多的心事，却不愿像其他女生一样聚堆儿聊天。她从不认为自己的心事可以靠她们来排解。她这样的骄傲，可她又是这样的孤单。
于是，她大学里唯一热衷的人，只有秋天。
自那次相遇，她惊讶，整个学校都开始出现秋天的影子。
图书馆，他总是捧着一本金庸，就坐在她右手边的角落里。篮球场，他会傻傻的和一大群人抢着一个球，然后高高的跳起，把球重重扣进框篮。公共课，他会坐在最后一排的最右边，不看小说却认真听课，而她坐在最左边。食堂里，他最爱吃王师傅家的酸汤面，每次还要再买半份生煎。
认识他之后，他开始出现在她生活的任何一处角落，哪怕那角落是在她紧锁的封闭的心里。她意识到的那一刻，她开始无比的渴望秋天。她还记得他手心滚烫的温度，她渴望的发疯。她觉得自己爱他爱得太深，也太卑微。
当秋天在宿舍楼下冲她问好的时候，她有点不敢置信。她的男孩也没有忘记她，更没有忘记那个雪夜。那个夜晚成了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只有他们两个。还有比这更令她高兴的事吗？
她冲他笑。他也笑回来。她看到，秋天弯弯的眼，弯弯的嘴角，和他嘴角边几欲不见的淡淡酒窝。
他们就这样成了朋友。对他而言有点迟，对她来讲却不晚。
【四】
朋友的世界，就是自己的世界。那时她是这样觉得的。于是自然地，秋天的世界，就成了她的世界。
图书馆，他们坐在角落里，一个看不完金庸，一个翻烂了萧红。篮球场，他们在烈阳下，一个湿透了衣衫，一个只是痴痴的看。公共课，他们躲在最后一排，一个认真的听课，一个认真的补眠。食堂里，他们去王师傅家，一个吃酸汤面，一个吃那半份生煎。
秋天笑她只喜欢穿黑色，她也笑秋天只喜欢穿白。他们谁也没比谁好一点，他们怪到了一块儿去。最后他们约定了彼此结婚的时候，她还穿黑，他还穿白。
秋天很认真的写了一本武侠，他说这是他眼中的江湖。可是在她看来，并没有什么江湖。书里只有一个天真的少年，忘不掉一个南方的女孩。秋天听了没说话。她想她是猜对了。
她总是能猜对一些什么，又猜错一些什么。他们彼此了解，却又相互陌生。可这对于他们的友情，又有什么妨碍？
就这样，他们成了这学校的“黑白双侠”，只要有他的地方，她都在。无论其他人信或不信，他们都只是朋友。即使在最接近恋人的时候，他们仍然是朋友。
秋天不知道她爱着他。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不爱他。两个没有**也没有答案的人，把彼此当成了朋友里最重要的人。
秋天有很多朋友。他只是没有女朋友。她笑着劝他找一个女朋友，然后去恋爱，去受伤害。但他摇了摇头，他说，有了你，还需要什么女朋友。
那天晚上她借口感冒，第一次不跟他一起吃饭。她躺在床上，没什么情绪，只是盯着天花板发呆。当她看到短信里关切的询问，她立刻哭的惨淡。那短信，当然来自秋天。
她开始有些怀疑自己能否和他继续朋友下去，就像是怀疑自己毕了业是不是就要去街边讨饭。她从没如此的自卑。也或许她本就这般自卑。
【五】
和秋天摊牌，还是毕业之后才有的决定。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决定下的有多难。也没有人告诉她，从这个决定开始，她的秋天，就再不会属于她了。
陪君醉笑三万场后，她进了剧组做场记，秋天当**导游。
在他即将发团去江南的前夜，他去她的剧组探班。他还是那副样子，穿着白色好看的运动衫。他带了满满一箱的热饮请剧组的人，只为他们能好好照顾她。她笑他傻。他说，不傻不会遇见你。
她知道秋天指的是什么。其实那天雪夜，她被炒鱿鱼，而他刚失恋。醉酒的她被秋天搀扶着，那时她不知道干净整洁的白色衣衫里面，装着的却是秋天那段悲伤惨败地爱情。
她笑。他也笑。于是这个夜晚，她丢下了整个剧组拉着他私奔。她知道这样不负责任，她再回不去这个组里。但此刻她更怕的，是进不去他心里。
她拉着他的手，一直跑一直跑。她的心快要跳了出来，只是他的手却不像最初那样的暖。他们奔跑在初秋**满地的银杏叶上，沙沙的声音全在笑她的天真。
直到他们跑不动了，他叉着腰粗喘着气，她就吻**他的脸。
她胡乱的吻着，完全没有经验，秋天就怔在原地。她和他都没有闭眼。她从他的眼眸中看到了他的不忍和决绝。她不管。她要吻他。她渴求他的爱怜太久。久到快忘记了谁在爱谁。
她到最后还是哭了。秋天为她擦掉眼泪。她知道她的秋天就要走了，而且不会再回来。因为，她分明从他的眼里，看见了可怜的意味。
那一刻她懂了。或许秋天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爱他。只是，他永远无法给她同样的爱。于是，他们各自扮演着**，还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人。
他的不忍伤害，成了她心口埋的最深的那根刺。她从没想要他的怜悯，要错，也只错了这一次。
秋天在清晨搭**开往南方的列车。临走前，他说对不起，自己可能想要的，真的只是一个南方的女孩。
【六】
她又回到了那个剧组，这才发现根本没人知道她的离开。她的生活本就如此。她的波澜壮阔，总是她的自以为。
秋天旅程归来。她没像从前一样去车站接他，也再没去见过他。很久之后她听说，秋天辞了工作，一个人去了南方。
她想，秋天走了，不会回来了。他去找他的江湖。那个地方可能有他深爱的女孩。
她开始讨厌雪天，讨厌雪天的一切，尤其讨厌初雪那天。她也不会去什么同学聚会。其实大学四年，除了秋天，她根本没什么相熟的同学。
她开始回归一个人的生活，才发觉在秋天的世界里待得久了，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世界是什么。她忘记了自己喜欢什么，忘记了自己想要怎样活着。她在对秋天的爱里，渐渐地丢了自己。
骄傲如她，对自己更能残忍。于是，她把自己关于秋天的全部爱和回忆封锁。一并封锁的，还有她那颗太过自卑的心。
她开始变得开朗起来。她的朋友很多，多到她没办法记住每个人的名字，每个人的样子。她的男朋友也很多。他们热恋，上床，然后伤害彼此，再送走彼此。她在崭新的世界里周旋着，盘旋着。渐渐地，她发觉这世界其实也很美，这世界装进了所有她不曾期待、不曾在意的人，只是唯独没有秋天。
所以此刻，当她坐在秋天的婚礼现场，她已经觉得这里不是她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曾经也有过秋天，只是那里的他不会穿皮鞋，不会打领带。那个秋天，更不会当着她的面吻其他的女孩。
回忆戛然而止的时刻，秋天仍捧着新娘的脸，吻还没有落下去。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过这漫长的回忆，也开始怀疑秋天是否真的看向过她这里。
婚礼结束时，她没有走。她总觉得自己还欠秋天一句祝福。当她真的祝福他们天长地久之后，她看见新娘笑的很甜，新郎却笑出了泪。而她自己，却并没有一丝假装的意味。
她离开的时候，秋天追了出来。起风了，**的天凉了起来。她穿的衣裙太薄，薄的她觉得自己在秋天面前是赤裸裸的。太冷了，怕是要感冒。
秋天有很多话想说，但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你还好吗。她笑了，精致的眉眼和艳丽的红唇下，是她苍白的脸。她没有忍住，问他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却顾左右而言他，只劝她好好谈场恋爱。就像她曾经说的，哪怕是去受伤害。她说好，然后静静地立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这一次，他是真的离开了。她的少年，永远都不复存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突然间像是活了回来。
他走进了礼堂，走进了他的爱。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江湖。那江湖里从没有她。她也从没爱过那江湖。她真的早已对他死心。她明白了婚礼上自己的心痛，不是因为他找到幸福，而是因为自己还是这么不幸。
从一开始，她爱得更多的，就是那个深情的，用尽全力去爱一个人的自己。是秋天让她发现了这样的自己，那个自卑又懦弱的，害怕自己一无是处的女孩。她爱自己曾敢这样去爱一个人的勇气，她爱自己的坚持，爱自己的无奈，爱自己的疯狂，爱自己的期待。
她也曾无数次搜寻1994年初雪的消息。只是即使网络发达，也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够证明那年真的下过雪。没人记得了。她不敢忘。全世界都忘了，最好。那个夜晚，只属于她一个人。
她知道。就像秋天不再，冬天会来。这一天过去，她会重新开始。她觉得自己真的是该好好的，好好地谈一场恋爱。只是这次，或许不会再受伤害。
本文作者：一念七年
执念和妄念，如是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