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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伢儿,将来做一棵参天大树,等爸爸老了,保护爸爸和妈妈。
——爸爸,我不要做树,我要做一颗太阳,闪闪发亮的太阳。
我叫树,树木的树。所以他们都叫我小树。
我的童年在一个普通的江南小城度过,那里有高高的山丘,温婉延伸的小溪,还有那村口不知道年岁的古柏…
记得那时候,只要一有时间爸爸就会用他那辆永久牌的自行车载我去很多地方玩。我喜欢坐在车子前面的那条横杠上,紧紧靠在爸爸的怀里,抬头看着天上的云朵像鱼群一样往后窜,伴着爸爸那坚硬扎手的胡渣,觉得天空是大海,爸爸的胡渣是海里的水草,而我,是海里的一条鱼。
儿时的小城承载了我所有的快乐和笑声,像一副韵味深长的水墨画,时光就像套在我身上的一个玻璃罩,我在玻璃罩的背后看见整个世界呈现光怪陆离的色彩。每次跟小伙伴们在村口的田地里抓青蛙,在柔软的泥土路上玩玻璃球。到晚上经常就趴在村口古柏的树根上不知不觉睡着了,然后等着爸爸轻轻地我抱回家。
于我,童年是爸爸那辆让我种下**的种子的永久牌自行车,是仰头便能瞧见的爸爸那扎手的胡渣,是仅存在回忆里躺在上面睡觉的古柏,是那一条长长的回家的砂石路…
那时候唯一不喜欢爸爸的地方就是他给我取这样一个名字,他希望我长大后能做一棵树,一棵参天大树。
每一次他都用他宽厚的手掌摩挲我的头发说道:伢儿,将来做一棵参天大树,等爸爸老了,保护爸爸和妈妈。
每一次我都没说话。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名字,我不想做一棵树。
我想做一颗太阳,闪闪发光,照亮全世界。
后来,我上小学。开始展现出不安分的本质。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我每一个学期都会背坏一个书包。爸爸给我买过很多书包,帆布的,皮革的,牛仔的,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他每一次问我身上是不是长了刀子的时候,我都笑着没说话。他不知道他的儿子每天背着书包跟别人打架玩,每天都会有小玩伴在后面拉着书包然后我在前面跑。
那时候,爸爸好像变得很忙,有时候连着半个月都见不着他。然后每个周末我都会在村口等爸爸从那条通向很远很远的外面的路上骑着他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回家,然后想告诉他我在学校里有多乖有多听话。
那条路像一条蚯蚓,弯弯曲曲的绕着大山延伸到我看不到的地方,据说那个地方很大人也很多,爸爸说他就在那里,给我挣钱买书包。
那时候,我就发誓,总有一天我会穿过眼前那些高山,去到外面的世界,给爸爸和妈妈买很多很多的东西。
——阿树,为什么你走路的时候都看着天空啊。
——我想做一颗太阳,闪闪发光。
太阳东升西落,村口古柏的叶子黄了又绿,那些曾经柔软的岁月也随着我长大渐渐蜕变成了愈发坚硬的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从何时起,我渐渐与爸爸说话越来越少,他也不像以前那样亲近,变得越来越严肃,而我,也渐渐不习惯跟他呆在一处,就连一句我想他都变的张不开嘴。
那辆永久牌自行车也从别人叫我小树到现在大家都叫我阿树的变化间变得光华不在,残破不堪。
成长的距离让我离开那个生我养我的家越来越远,我从之前每天回家到后来每周回一次家再到后来每个月回一次家。我逐渐变得**,开始用自己的眼睛去注视这个世界。
也开始瞧不起爸爸。
之前停留在我童年的拥有伟岸身躯的爸爸现在经常因为一些小事向别人点头哈腰,之前那个经常在晚上把我从村口古柏树根上把我抱回家的爸爸现在变得严肃可怕,时常因为一些小事就对我大声呵斥。
我开始学会抽烟,学会上网玩游戏,开始经常逃课,我已经长大了,我有**做我喜欢做的事情,变得理直气壮。总有那么一天,我会成为一颗太阳,闪闪发光,让所有人都对我刮目相看,连同我讨厌的爸爸。
我开始留起很长很长的头发,在学校标新立异,我享受旁人那些异样的眼光。每一次学校仪容仪表检查我都会荣登榜首,最后全校**批评。每次家长会,班**当着全班同学家长的面跟我爸爸数落我不像一个学生。每一次开完家长会,我都会跟爸爸大吵一架。那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充满恶意,所有人好像都害怕我长大。
在这个世界上唯独有一个男人真心实意希望另一个男人能够全面超过他,这个男人叫父亲。
高二那一年,我因为整整一个星期在网吧通宵而被学校抓住记下大过,老师通知他来学校领人。我坐在那辆破旧不堪的永久牌自行车后座上跟他回到家。
一进家门口,他回身一个耳光打在了我的脸上。
“你干嘛!”我将青春期不安分的愤怒和委屈一股脑甩向他。
“你先摸着你自己的脑袋想想你自己到底在干嘛!”他冲着我大吼。
我记得那是我记忆中他第一次对我发那么大的火,也是唯一一次。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大不了不上学了!你放心,将来我还照样会比你强比你有出息。”
“你以为你是在为我读书吗?!你以为我让你上学是害你吗?!你觉得我们供你上学是只是为了拿你的成绩跟别人比,好让我的脸上有光吗?!”激动的呵斥过后,他摔门而出。
记忆中的那天阳光很辣,我蹲在地上用手拍地上的灰尘,透过纷纷扬扬在阳光里的灰尘,我看见我的双手有6个指甲盖上有月牙白,那天的阳光晒在我的脸上辣的生疼,额头的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滴在了满是灰尘的地上…
第二天起床,我看见书桌上面的书包旁边放了300块钱和一张纸条。
“我让你上学从来都没有计较你的成绩,我只是希望你能尽心尽力,等你长大**进入社会的时候面临工作有选择的机会,只是希望你能够更有尊严的活着,而不是被迫为了生存没有退路。”
——阿树,你的理想是什么呀。
——做一颗太阳,闪闪发光。
从那之后,我剪掉了长头发,穿**校服,丢掉了剩余的半包烟,没有再去过网吧。我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开始穿梭在校园里。
我开始有了目标,去外地上大学,去一个离家越来越远的地方。
只不过我还是经常走路望着天,还是没有跟爸爸说过很多话。
高考那年,我如愿考入外地一所不错的大学。
我像风筝一样,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在爸爸的目送下,我独自拿着行李挤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去向离家1700公里的城市,去追逐我想要的生活。
在那座新的城市里,我肆意的成长,认识了新的朋友,有了喜欢的姑娘,对外面的世界也有了自己全新的认识,向着太阳生长,慢慢强大。
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很少跟爸爸联系,每次给他打电话都是因为没有了生活费,每一次通话都只是短短的几分钟,我开始变得尴尬,不知道怎么开口向他挑起话题。
人这一辈子本就注定在不断失去,失去自己至亲至爱的人,要不然,你怎么知道他们对你有多重要。
树欲静而风不止,而我的那棵大树在我还没有丝毫准备的时候,就突然轰然倒塌。
大二那年冬天,我接到他打来的电话,说他身体有点不舒服,要我回去一趟。我问什么原因,他在电话那边支支吾吾,不愿细说。
我突然很害怕,变得像小时候站在村口等他回家一样,特别急切地想要见到他。
第二天我回到家,站在满是消毒水充斥的医院,看见他他躺在病床上,身上吊着不同于记忆中的茶色吊瓶,看着他那已经变得稀稀落落的满头白发。
喉咙哽咽。
我突然发现,曾经身材挺拔的爸爸转眼间变得那么瘦小脆弱。
现在才发现这些年他陪着我长大,残酷的岁月将满满的沧桑和苍老藏进了他的满头白发里,刻进了他深深的皱纹里。
“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就得了癌症了。”他细声细语的笑着跟我诉说。
我握着他只剩皮包骨头的手,眼泪不争气的伴随哽咽声滴在了他的手背上,滴在了苍白的岁月里。
“伢儿,别哭啊,有啥哭的,都这么大的人了。你都长大了,爸爸当然就要老了,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再正常不过了。”他软言软语的跟我说,一如小时候的慈祥。
那一年,我请假连着寒假三个月在医院陪他。
那一年,我看见了原来只在电视剧里看到的病真真切切的发生在我的生活里。
那一年,我知道了原来那种茶色的吊瓶是特别用来给癌症病人化疗的。
那一年,我还知道了,原来那些化疗的药水都是毒药,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连带着身上所有的生机都会抹杀掉。
那一年,我还知道了,原来化疗之后的爸爸身体会变得弱不禁风,稍不注意就会发烧感冒。
那段时间,是我最希望回到从前的时候,也是我最希望自己快点长大的时候。我想回到从前,再看一看爸爸年轻时候的模样,我想快点长大,变成他的依靠。
我每天都会乖乖的陪着他说话,给他洗脚。他不止一次的向我说,伢儿真的长大了,嘴角挂着笑容。但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了不舍和害怕。
他害怕他看不到他的儿子成家立业,他担心他的儿子将来会被这个残酷的社会给欺负,然后没有人可以依靠。
2010年3月12日,我的大树倒下了。
“伢儿,爸爸不能陪你了,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要好好的,将来替爸爸保护妈妈。”
我抓紧他的手,泣不成声。
在此后的很多个夜晚,我都格外的想念他。我努力的回想以前,却怎么也拼凑不起他健康时的模样。我一直在想,·要是没有离开,你每天会做什么,会以什么样的神情去生活。
我时常梦见他骑在那辆永久牌自行车上而我坐在车前面的横杠上倚在他的怀里看满天的云聚云散。
我还梦见他用他那宽厚的手掌摩挲着我的头发告诉我将来要做一棵参天大树。
我希望我站在老家村口的那条路上等他骑着单车从远处的那个拐弯处出现叫我一声小树。
我知道,任凭我再怎么想要依靠在你的怀里看天空,那都不可能了。
我知道,任凭我再怎么努力一心一意去做一个参天大树,他都看不见了。
我知道,任凭我再怎么站在村口的古柏下等你回家,他都不会再出现。
我在人来人往的人生旅途上,渐渐明白了人这一辈子,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无时无刻都在准备离别。
昏暗的房间里,有满墙满墙的充满设计感的图纸。
“想弄什么样的图案。”说话的是一个蓄着一点小胡子的男人。
“一棵树,加上一串数字——2010.03.12。”可以不。
“当然没问题,但是,冒昧问一下,这个数字对你有很大意义吗?可要考虑清楚,毕竟会跟着一辈子的。”
“恩。”
4个小时之后,我看着小腿内侧的图案,栩栩如生。那棵树枝繁叶茂,长在我的身上,树干上那串数字像很好看的纹路,刻在我的腿骨上。
刻进我的心里。
2010年3月12日起,阿树立志做一棵树,做一棵参天大树。
——hey,你叫什么名儿啊。
——我叫树。
——你的理想是什么呀。
——做一棵树。
完
文/唯安。
本文作者:唯安
天涯路远。唯望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