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好久,在这沉默里,我从听筒里清楚地分辨出了海风的声音。
那天是农历十五,全省天气阴有阵雨。
我如何也想象不出,在那样的天气里,海风卷起的浪花会滂沱成什么样子。
1
我有个毛病,候机的时候不爱玩手机,爱逛书店。
我发现一个问题,往往书店里有一块不卖书,而是卖音像制品。
当然,我指的不是在门口屏幕上那个喋喋不休,教你如何干掉你老板的老男人。
他再怎么慷慨激昂,再怎么巧舌如簧,我也记不住他的模样。
在CD架上,我找不到DJ,我就觉得这个世界不公*。
因为我相信,总有一天我的远房侄子——磊磊,也会来***。
那个摇摆的Walkman。
那个疯狂的MC。
没有DJ,酷哥儿会很生气哒。
2
磊磊绝对是个酷哥儿。
酷哥儿分为两类——
一种是天生的,骨子里都结着冰渣儿。
第二种是后天耍酷,有肺炎也敢于叼烟卷儿。
磊磊直到现在都不会抽烟,以前我认为,这是他作为酷哥儿唯一的缺陷。
成为一个酷哥儿,无论多阴的天,就算是晚上起来上厕所,也得有戴墨镜意识。
成为一个酷哥儿,再舒畅的心情,喝大了也得捡几个赔得起的杯子摔摔。
成为一个酷哥儿,头可断血可流,皮鞋不能不打油,血可流头可断,发型不能乱。
所以,成为一个酷哥儿,不会抽烟,怎么能行呢?
我教过他多次,让他记住四字真诀:**呼吸。他就是不听。
当时我还觉得遗憾,后来便知道这他就是维纳斯,缺憾了更美。
因为,真正的酷哥儿,从来都是少数。
他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刚刚有点力气,就能扛着家里的红色打气筒满街乱转了。
那是他唯一的玩具,没人知道一个打气筒是怎么让他爱不释手的。
他常用它拄着地,站在幼儿园门口,满脸的冷若冰霜,擦着鼻涕看别人擦滑梯。
有小朋友靠近,他就呼哧呼哧抡起来防身;没有人靠近,他就憋住气儿拿着它朝天上打气,嘴里丝丝作响,脸红成一个***。小朋友们仰起头,仿似看到被他射下来的飞鸟,纷纷掉落。
不爱上学不一定不爱读书,但磊磊是不爱读书却爱上学。
他留了几级我忘记了,但我知道校长都被他熬走了两任。
同班学生都比他矮两头,天天从家里带零食给他上供,放学见到他都绕弯。
时间总能带给人们奇迹,后来老师图轻松,让身高第一成绩依旧倒数第一的磊磊当了班长。
他老爹非常高兴,见好就收,让他辍学了。
他在家看了两年影碟,也对着东方三侠和墙上的山口百惠**肿胀了两年。
然后尝试着去花厂用聚氯乙烯给中东人做过塑料花,也给酒厂做过瓶盖儿。
偶尔我大周回家,他还骑着新买的摩托车托我去吃烧烤,喝本地一块二一瓶的假啤酒,然后骑着S线儿回家斗地主继续喝。同时依旧看影碟。
影碟里有一款不放电影,放歌,叫歌碟。
我们爱看歌碟,因为里面的女人会漏肚脐眼儿。
那一次,新买的歌碟,我们翘首以盼,等着某个新鲜的肚脐眼出来。
他却被那个浑厚铿锵,类似于机械人锈住了嗓门念叨出的前奏所吸引——
小可音乐工作室,DJDJDJDJ。
磊磊顿时傻了。我们也傻了。
因为我们看到,他借着酒劲儿,挂着满脸的纸条跟着节奏摇晃起来。
神情迷醉不已,如同狂风中的一棵柳树。
他喜获至宝,连摩托车也改装**低音炮,DJDJDJDJ一路狂飙。
从此,一炮走红,远近闻名。
常常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大街上的老太太们听到DJDJDJDJ,立马搬着马扎颠着小脚往后撤。
一直退到墙根还感到危险,都用蒲扇遮起头来,等着风驰电掣的磊磊飞来,然后飞走。
后来老太太们养成习惯,出门都直接奔墙根晒太阳了。
我高中未毕业,磊磊就外出打工了。
从此杳无音信。
3
我读大二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出现在我的城市里。
那源自于他爹,也就是我那远方老哥的一个电话:磊磊同事说他被**抓了,快去看看!
我问:为什么?
老爹没有丝毫的遮掩,很干脆地说:找女人。
我在飞的上,既忐忑又焦灼,一路狂奔到那个直升机俱乐部。
我想这是大事儿啊,这特么要跟同学借钱赎人啊,**叔叔收费高吗?
行情咱不懂啊。我把手机都捏湿了。
听老哥讲,磊磊已经在直升机那里工作三个月了,正打算要去找我。
我大白天站在门口敲门,俱乐部里面有一张粗糙的黑脸隔着玻璃看我。
看得我心里乱七八糟的。
锁门的铁链子松开之后,我问黑脸:是不是有个叫磊磊的**起来了?
黑脸不懈地扭头:靠。万松昨晚上又喝大了。稍等。
半晌,里面走出一个留着芒果头,拱着绿皮鞋,火红的裤子开着门帘儿的年轻人。
这个揉着眼睛哈欠连连的年轻人见到我时很高兴,他跑飞了皮鞋冲上来跟我拥抱。
我闻到一股刺鼻的古龙水味儿。
我说:你没抓起来啊?
磊磊说:抓什么抓,昨晚喝酒来着,我给万松他爹打电话,还说万松出**了呢。
他搭着我的肩膀朝***纵深的方向喊:万松万松,我亲叔来啦。你家没来人吧?
他踮起脚尖朝那边继续喊:那你家该给我打钱啦!哈哈哈,今天该我**啦!
那天我就没走成。
磊磊塞给我一捧钢镚,我扔了半个小时的篮球,骑了半个小时的摩托车,用机械臂抓了半个小时的机器猫,玩得满头大汗,最后晃荡着剩下的半口袋游戏币给姜东山打电话,让他赶紧来,我跟他说:自己家的买卖,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是****!
姜东山鞋带儿都没系,掖在鞋帮里就连滚带爬地跑来了。
他站在逐渐人声鼎沸的俱乐部里,目光呆滞,傻不愣登地伸出一只胳膊。
门口那个黑脸就在他胳膊上盖了一个荧光章。
荧光章是个通票,去俱乐部的网吧,门口有人用荧光灯照一下,通过。
去俱乐部的舞厅,门口也有人用荧光灯照一下,通过。
姜东山单手攥拳,罩在那个荧光章上贴上眼睛看,呜呜地激动:真能发光嘞!
他显然对***更感兴趣。
他哗啦啦地掰着操纵杆儿,我靠在边上不断给他供应游戏币。
整个过程我都在全身心地祈祷天上能掉下馅儿饼,来个777。
我不玩,是因为我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
游戏币是我侄子的。
所以,就算中了大奖,我若做出点什么没心没肺的事儿来,也不属于背信弃义。
磊磊换了一身的光怪陆离,看不出是裙子还是披肩。
脑袋油光雪亮的,挂着两个小酒窝轻轻走到我边上咬我耳朵:小叔,我会**。
我靠。你说什么?!
他重复一遍:我会拨机。
我说:什么意思?
他说:我想让你赢,你就赢,我想让你输,你就输。
然后我就看见他的指缝里夹着一把晶晶亮亮的小钥匙。
话音未落,姜东山早就跪下把他的腿死死抱住了:
侄子,不对,兄弟啊,给我拨一下吧,对半劈也行啊。
磊磊晃动着酒窝,手指一翻,钥匙掉进口袋里:行有行规啊。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来,手指黏上唾沫翻,嘴里念念有词:
被逼,卡姆昂,歪袄刻木,赖死狗。
我说:你在整啥?
他指着远处一个弯腰接电线的胖子说:瞧见那个人了没,万松,**的,今天换我了。
游戏币还没**,磊磊就登场了。
我拉着依依不舍的姜东山从***挤到舞池边上。
我们能看到璀璨的镁光灯在无数的面孔上的划过来划过去,却看不到他们表情的变化。
在震耳欲聋的鼓点中,那些躁动的人们如同无数张表情各异的大头贴在我面前晃动。
我发现那个叫万松的胖子拿着麦克风,刚要说些什么,被磊磊一把推倒了舞台下面,没有人去扶他。
再看到他时,他已经融入扭动的鱼群当中。
跟所有人一样,闭着眼睛,举着双手,在音乐中走火入魔。
磊磊的声音开始如同蛇一样在震颤的黑夜当中游走——
嘴上罩壶盖儿音:这是午夜的狂欢,这是午夜的节奏。
**子进村儿音:压抑的不要,NONONO,安静的不要,NONONO。
破锣遭锤敲碎音:疯狂的感觉,疯狂的音乐,今晚我要用低音炮炸掉你仅存的羞涩!
海盗船长呕吐音:你们准备好了吗?!被——逼——,卡姆昂!歪——袄——刻木,赖死狗!
嗨!青青河边草,悠悠天不老,野火烧不尽,嘢嘿,明天会更好!
嗨!会唱的一起唱,不会唱的也瞎特么唱!亏贼,DJDJDJDJ,万,兔,碎,赖死狗!
我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握着摩托车油门的年轻人,在车载低音炮的DJDJDJDJ声里在大街上飞驰而来。只是这次他找到了自己的舞台,听众已不是老太太,而是光鲜亮丽的男孩儿女孩儿,在花季雨季的雨露中,DJ的轰鸣没有让人躲到墙根,而是让所有疯狂的人们如潮水般朝他涌去。他在高处忘我地摇摆着,如同多年前他对着影碟上的肚脐眼儿一样,摇晃成狂风中的一棵柳树。
我觉得磊磊已身在天堂,他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人了。
突然,我发现姜东山不在了。
我拨拉着摇头晃脑的年轻人,找遍了舞池的每一处角落。
后来我站在磊磊的脚底下拍他的腿。
我大声问他:喂,看到我同学了吗?!
他继续扭动着喊:没有!
我大声说:那你继续**吧!
他大声回答:没有词儿啦!就会这么多啦!
我大声说:那我去找他啦!
他大声问我:小叔,赖死狗是什么意思啊?!
4
姜东山后来暑假里选择去直升机俱乐部打工,我觉得跟那天有很大的关系。
那天晚上,我最后在舞厅的隔壁,在呼呼隆隆的雷声中找到了他。
他颠着腿儿,哗啦啦地掰着操纵杆,看着***就像看着自己的情人。
那天回去之后,他翘了三天的课,窝在床上茶饭不思,最后决定此生要更献给娱乐业。
当然,最好是从***管理员开始做起,来个一夜暴富,彻底**老马关于资本的原始积累是带着血与泪的定论。因为,通过对着*****,挖到人生的第一桶金,无疑是简单快乐的。
磊磊后来常去我宿舍找我,每次来都会从兜里掏出很多游戏币送给大家。
同时**的笔记本不离手,DJDJDJDJ不离口。
我说:你能不能别像个Walkman一样刺激我,我四级作文会写成Come on,baby go的。
姜东山对四级已经绝望,就趁机问磊磊**的原理。
磊磊本着职业操守很负责地告诉他:天黑路滑,社会复杂,我肚子咕咕叫啦。
姜东山就趁机买雪糕,买旺仔,买Seven Up贿赂他。
还指点磊磊的发型:酷啊,应该再打个字母,建议刻个MD。
磊磊不懂:**,什么意思?
姜东山:不是**,是My Word is Crazy Word的缩写。
磊磊说:亏贼挺好,因为有亏贼万兔碎,但卖袜子,不好听!
磊磊最后刻了两个N,芒果头上左右一边一个。
他让姜东山摇晃起脑袋来看:像不像两道动感的闪电?
姜东山晃着脑袋边看边昧着良心说:你太帅啦,看得我想哭。
那天,我原本打算给他上顿思想**课,我要**老哥跟他说:
让你打工,不是让你打碟。
他却告诉我:小叔,我恋爱了。
我的小兴趣立马提上来,带着长辈应该有的语气,很深沉地问他:你真的爱她吗?
磊磊认真地点头:爱。
我说:爱她什么呢?
他说:她学问比我高。
我突然对家族的未来充满希望:她是什么专业啊?哪里毕业哒?
他满脸的知足:她初中,我小学。
我汗颜,继续问:她叫什么名字?
酒窝再次挂上他的脸颊:王菲。
在见到王菲之前,我就给老哥打电话说:放心吧,磊磊都处对象啦,像个歌星。
老头依旧没有丝毫的遮掩,很干脆地说:老子英雄儿好汉!
我擦一把汗,想起来,老嫂子确实是远近闻名的名角儿。
工白活,谁家出殡没找她哭戏,床上的人就合不上眼睛。
见到王菲那天,原本是姜东山要请大家吃饭,因为磊磊介绍他跟老板见了面,可以暑假去直升机俱乐部打工,姜东山就打算一掷千金,今天花明天的钱。
可磊磊说:不如去家里吃水饺。
磊磊的出租屋在鳞次栉比的棚户区。
但凡仰首,就能看见遮天蔽日的内衣在斑斓的阳光中迎风招展。
我和姜东山拎着啤酒推门进去的时候,看到王菲正坐在马扎上包水饺。
一台小到我猜不出尺寸的电视机正在唱着《女人花》: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
她后面摆着一张双人床,在狭促的房间里显得非常巨大。
紧靠床的墙壁上,贴着大幅的**女人海报,海报上有一排衣服架。
上面挂着的红红**的衣服,不知是磊磊的还是她的。
但其中一条裤子口袋露出一个书角儿。
我知道那是磊磊随身携带的,记满**词的笔记本。
啤酒还没放到桌子上,她撩一下头发抬头叫了我一声:小叔。
我顿时就醉了。
我看到她胳膊上的肉在擀皮儿的时候一荡一荡的。
拖鞋里参差不齐的脚趾甲上涂满开始爆皮的绿色指甲油。
头发像一座雅丹山丘。
全身只剩下眼里还有些温柔。
你看起来比我还大,叫我叔?
我当然没说出口,我只是想了想。
最后觉得也对,就坐下了。
来之前,磊磊给我们介绍说:王菲在KTV工作,但不是**,我家隔壁住着的才是**。
我们当时很豁达:**也要吃饭嘛。
磊磊说:要不吃水饺的时候把她们一起叫上,大家一起才热闹。
姜东山渴望地看着我,我摸摸激动的小心脏说:算了吧,改天吧。
王菲一个劲儿地给我和姜东山添水饺,只是话不多。
那顿水饺,我们吃的意犹未尽。
太香了,我怀疑馅儿里放了大烟葫芦。
酒足饭饱,我们三个人在桌子上斗地主。
王菲一个人侧身歪在床上,手里的遥控器翻了几个台都是午间**。
我出牌的时候,却幽幽地听到她依旧在哼唱那首《女人花》: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
像发丝一样纤细的声音里,我看到磊磊端着牌,傻乎乎地笑,两个酒窝有节奏地跳动。
一只苍蝇从他耳边盘旋几圈后,飞到墙上,然后一蹬腿儿从窗户里逃走了。
我突然间感到,酷哥儿磊磊和王菲是萍水相逢又相濡以沫的两个人。
他们是那样的单薄,没有力量,就像这间局促的屋子,只能盛下这一张床。
就像那只苍蝇的翅膀,吹弹可破,只能一路逃亡。
磊磊说:小叔,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说:可以。
他很高兴地掏出山寨手机,功放音乐:DJDJDJDJ。
然后问我:怎么样,带劲吧?
我说:带劲。
他说:给你拷一首,当铃声吧。
我说:好。
我心里明白,我只能当闹铃声用啦。
磊磊说:小叔,你说我怎么总是背不过**词呢?
我说:凡事理解了,就好背了。
他说:就是不明白。赖死狗到底什么意思?
我说:赖死狗,就是GOGOGO,跑的意思。
他很纠结:不能让人跑啊,那说什么,才是让人过来的意思啊?我不喜欢让人离开。
我说:卡姆昂,Come On,他们就过来啦。
他说:以后不能说赖死狗了,要多说卡姆昂!
5
千万别认为磊磊会羡慕我们能区别开赖死狗和卡姆昂的本事。
磊磊对学习这会儿依旧嗤之以鼻。
那时候,磊磊在直升机升了职,可以不再每时每刻靠在那里。
有时候磊磊休班,又碰上王菲一晚上不回来,磊磊就会去我宿舍刷夜,一晚上不回去。
我们临近考试,所有人都窝在宿舍里背马哲。
磊磊半躺在一张床上,优哉游哉地嗑着瓜子儿看我们:你们学习有什么用?
有人回答:你不懂。
磊磊笑到咳嗽,瓜子儿末吐一地:真是浪费时间,毕业后你们还不得跟我一样?
只有姜东山茅塞顿开,扔掉书问磊磊:兄弟,还有币吗?我再去玩两吧。
磊磊就跟上帝一样,从腰兜里摸索出几个。
然后很神圣地放进姜东山高擎的手心里,继续优哉游哉地嗑瓜子儿。
事实证明,我们毕业后,确实不如磊磊混得好。
他的工资是我们的两倍,他午餐是五菜一汤,而我们只能吃盒饭。
正当我们打算集体投奔他的时候,他却辞职不干了。
他跟那个叫万松的胖子打了一架。
因为万松嫌他晚上老抢麦又喊不完全场,不是忘词就是卡壳,老板也觉得影响生意。
我们扼腕叹息,觉得上苍再一次对我们闭**眼睛。
磊磊却很高兴,他挂着两个酒窝送给了我们最后一捧游戏币:
**,能喊一晚上赖死狗不卡壳的不算牛逼。
他说:能理解赖死狗什么意思的,才算牛逼。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连珠炮似得响起:DJDJDJDJ。
姜东山刚好清点完游戏币的数量,接起电话骂道:老子今天请假,扣就扣吧,反正没几个钱!
磊磊带着王菲走后,像是推倒了某个联系着我们的多米诺骨牌。
我身边的朋友们也大都辞职离开了这座城市。
只有我和姜东山依旧坚持在这里。
我每天去杂志社拿着放大镜校对文稿,姜东山则隔三差五问我借钱。
他蜷缩于几个俱乐部里暗无天日地玩***,输输赢赢,也没有什么起色。
几个月后,我给磊磊打电话:在哪儿呢?
他说:海边溜达呢。
我说:跑那去干嘛?
他说:我在小可音乐工作室。
我大喜过望:你太酷了!终于可以痛快地搓碟啦!
他说:没有,我只是帮他们烧碟。
我说: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有些低落:拿电脑刻录光盘。
我给他打气:也不错。
我问他:王菲呢?
他沉默了好久,在这沉默里,我从听筒里清楚地分辨出了海风的声音。
那天是农历十五,全省天气阴有阵雨。
我如何也想象不出,在那样的天气里,海风卷起的浪花会滂沱成什么样子。
最后他说:小叔,回去送你两张好听的DJ吧,自己烧的,我**搓碟,她唱歌。
我说:是啊,你那个笔记本落在我这儿啦。
他说回去,但我不知道他能回到哪里去。
因为,后来我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对于磊磊,我这次变成了一个杳无音讯的人。
6
磊磊的婚礼是大办的,因为老哥对自己有多少钱从不遮遮掩掩。
为了儿子的喜事儿,花起钱来,更是干脆。
老哥为了风光,甚至雇了几辆大巴,将所有要去参加磊磊婚礼的人,无论远近都一个一个拾上,直奔酒店。还让老嫂子当天少露面,因为有很多人不是来看磊磊和新娘子的,而是来看一个工于白活的婆婆是如何在自己儿子的红活上表演的。
那时候我刚好休年假,自然要去参加。
酒店大厅里人满为患,七姑老爷八舅妈纷纷落座,交头接耳,嘴里啧啧有声:
磊磊啊,小时候就觉得他跟别人不一样啊——
磊磊啊,没文化,但是有出息啊,据说这放着的歌儿都是他自己录的——
是啊,现在年轻人听的东西咱们都不懂咯,你听听,这都是些什么呀,呜哩哇叽的——
哎,那谁,磊磊啊!你把音响调低点儿行吗,你四大爷的心脏刚搭了桥——
我依然能够从婚礼现场噪杂的音乐鼓点中分辨出那个熟悉的声音。
多年前,她侧身歪在床上,手里拿着遥控器翻着台,嘴里的哼唱像发丝一样纤细。
我仿佛再次看到磊磊端着牌,傻乎乎地笑,两个酒窝有节奏地跳动。
一只苍蝇从他耳边盘旋几圈后,飞到墙上,然后一蹬腿儿从窗户里逃走了。
新郎官磊磊依旧酷的要命。
我不知道是哪个造型师,或是他自己选了那么一身耀武扬威的衣服。
紧身绿裤子,尖头红皮鞋,头发亮的能照瞎一切飞到他身边的双翅目昆虫的眼。
只是两边的动感闪电不见了。
新娘是一个被婚纱绷得很紧致的姑娘,看起来比磊磊小多了。
指甲油是新鲜欲滴的红色,发髻宛如云朵。
大家都祝福他俩相濡以沫白头到老,那些祝福像沙子一样在我面前不断的堆积。
厚重又分量十足。
邻桌上的老哥被朋友问:儿子蜜月要去哪儿?
老哥早就喝大了,借着酒劲儿喜气洋洋地喊:去看大海!去看大明湖!哪儿都要去!
磊磊不知什么时候拉着新娘,端着酒杯站到了我身后——
小叔,从海边去大明湖,可以***么?
我转过身,看到他眼里擎满泪水。
我说:磊磊啊,可以是可以,只是好的风景要慢慢的看,飞机速度太快。
我说:磊磊啊,别哭了,你是个MC,你是个Walkman,你怎么可以难过呢?
说完,我笑的前仰后合。
我笑的连啤酒都洒到了老哥的头上。
我听到音响里的音乐依旧未停。
那里面掺杂着磊磊一如既往的冷酷和王菲旧时的温柔——
(男)这是午夜的狂欢,这是午夜的节奏。
压抑的不要,NONONO,安静的不要,NONONO。
疯狂的感觉,疯狂的音乐,今晚我要用低音炮炸掉你仅存的羞涩!
你们准备好了吗?!被——逼——,卡姆昂!歪——袄——刻木,卡姆昂!
(女)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若是你闻过了花香浓,别问我花儿是为谁红——
(男)嗨,卡姆昂!会唱的一起唱,不会唱的也瞎特么唱!
(女)缘分不停留,像春分来又走,女人如花花似梦——
(男)亏贼,DJDJDJDJ,万,兔,碎,卡姆昂!
本文作者:大辉
总有回家的人,总有离岸的船。所谓故事,不过是悲欢离合。